我有多久没有回来这块地方了?这里还是小小的,窄窄的。房间还是没怎么变,花色的床单、古旧的家具,都很有从前的味道。阳台也还是那么一尘不染,以前奶奶天天拿着小扫帚扑腾那块。
那现在是谁在打扫呢?
房间外头有个阳台,阳台虽不大点,采光可是很好,空间也还算是足够,能勉强挤的下个椅子。那是个摇椅,竹子编的,轻巧。
从我有记忆开始,就记得那椅子上天天都有人在晃悠,摇来摇去的。那张椅子被收起来了,我找了半天才找到,上面落满了灰。把现在的它放在阳台太突兀了,灰头土脸的,显得格格不入。我便给它好好擦了擦,总算和从前差不多了。
老家这地方太偏,有时候连手机信号都没有。吃饭也都是全村里人一起吃,热热闹闹的,总有人喜欢这样。就是吃饭的时间太固定了,午饭12点,晚饭5点半。在外头待久了,这么规律的饮食还真有点适应不了。
第一晚睡的依然很好,做了好些个梦。这个房间依然那么温馨、给我满满的归属感。只是自从我回来,就总是游离着,一直没什么精神。阳光又洒进来了,我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11点半。睡这么久,等一会老妈又要催我了。
我带着刚醒的倦意,拖着步子来到了阳台。外面风很轻,空气是清香的,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我坐在那张竹摇椅上,昏昏沉沉的。
周围安静极了。
还是这个阳台,奶奶在上面躺着,合着双眼。我跑过去,还没阳台门的一半高。阳光依旧透过窗户照着卧室里头,让房间里捎上一股暖洋洋的味道。我肚子饿了,抓着摇椅的把手乱跳,念叨着问奶奶什么时候开饭。其实我天天都问,问了无数次了,奶奶也依然照常的回答我,她知道我记不住。
但后来我也长大了,记住了。再以后我肚子饿了,我便是问奶奶几点了。
‘‘奶奶,咱们都起来这么久了,还没开饭嘞?’’
奶奶闭着眼,没讲话,我以为她是睡着了。
于是我准备去房间看一眼钟表上的时间。
我轻轻的拉开阳台的门。
“恩惠。”
奶奶突然把我叫住。
“嘿呀,原来你没睡着呀,你咋不理我呢。”
我有些顽皮的调侃道。
奶奶的眼睛开了条缝隙,小到风都吹不进去。
“现在的话呀,是十二点整喔,可能会有点偏差的。”
她耐心温柔的嗓音懒洋洋的。
“呀,您偷偷在阳台挂了个钟子?我怎么没瞧见呢?”
我有些惊讶的询问道。
“不是嘞,你看阳光,照到从上数第五块砖的中间的时候,那就代表着12点哩。”
奶奶这句话刚说完,楼下的邻居就吆喝着我们下楼吃饭去了。
我觉得可是神奇。
后来,我去城里上了学,奶奶也依旧会给我寄来各种各样的东西。
寄来她编的毛围巾,上面还有阳光暖洋洋的味道。寄来她晒的芝麻糖,上面也有着田间的清香。我知道,那都是奶奶在那一个小小的阳台上日复一日做出来的。
我很久没再回去过那个用砖块垒起来的小城堡,也很久没有看到脸上满是褶皱的奶奶。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妈妈打来了一通电话。她说奶奶现在总是对着镜子和自己吵架,可是凶了,有时候一吵就是一天,嗓子都哑了。邻里都觉得不太对,赶忙告诉了妈妈。妈妈连夜赶回家,带着奶奶去市里的医院检查,检查结果出来,是老年痴呆。妈妈把奶奶接回了城里,和家人一起住。那座砖块小城堡也就此空了下来。
因为老年痴呆,她把自己忘记了,她第一个忘记的事物居然是自己。
从那以后,我也依旧收到奶奶寄来的东西。奶奶没有忘记围巾怎么织才能柔软,没有忘记芝麻糖怎么晒才能香甜。
后来我毕业放假,回了家里,第一个看见的人便是奶奶,她扑上来给我一个拥抱,嘴里嘟囔着的都是我的名字。
我也紧紧的抱着她,几年没见,她的肩膀更佝偻了,眼角也下垂了。
在这个假期,我们带着奶奶到处旅行,在她的记忆还盘旋在现实的时候,我们希望她能尽情感受情感的美好,享受幸福的刹那。
这样或许即使在回忆散去,只剩下虚无的时候,也不会留下太多遗憾。
时间依然径直向前,没有什么因素能撼动它。我真想挽住奶奶的一切,别让她的肉体慢慢老去,别让她的灵魂被疾病一步步蚕食。奶奶忘记的越来越多,先是自己、后是家乡。现在连我们的身影也奶奶的世界里渐渐淡去,如同时间的前进一般,令人无能为力。
奶奶现在不说话了,每天就坐在沙发上,看着窗户外面。
有时候太阳照进来的时候,她会挪挪步子,用手试图搂住阳光。
有一天来了台风,水电停了。晚上黑漆漆的,外面雷雨交加。爸妈在外出差没能及时回来,只能我独自照护奶奶。
奶奶在屋子里躺着,呆呆的看着黑暗中的天花板。我正准备拿着瓶装水去熬点粥,奶奶突然开口说了话。
“恩惠,恩惠在吗?”
很久,她很久没有说话了。
她的嗓音沙哑着,兴许是太久没开口的缘故。
我迅速冲到房间,抱住奶奶的胳膊。
“奶奶,我在,我一直在。想不想吃点粥,我在熬呢。”
外面雷声混合着雨击打到玻璃的声音,阳台的门紧紧的闭着。
“恩惠,我不饿。你想不想吃芝麻糖。”
她的语言里没什么感情,像是衰弱的病人,用最后一口气息吐出来的话语。
我没有回话,只是更用力的抱着她。
“柜子,柜子里还有,你应该不知道,我之前偷偷给你留的。”
“快去吃吧。”
我打开身旁的柜子,摸了摸,两三颗糖零散的躺在那儿。我沉默着,挑出来一颗吃了进去。
味道没变。
“恩惠,现在外面阳光怎么样?扶我去那个摇椅那吧。”
哪里有什么摇椅,这里不再是那个小村内了。
我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便扶起来奶奶,将她带到了沙发那儿躺下,盖上了被子。
借着楼外微弱的光,我看见了,奶奶的眼睛没睁开。只是嘴唇在微微的开合。
“现在是,12点整呢,可能会有点偏差喔。”
我猛地一怔。
12点整,她无数个坐在摇椅上,看着阳光在砖墙上迁徙的日子。
“是啊,今天外面阳光真好,和往常一样。”
我轻轻的回答道,生怕惊动到奶奶眼中的阳光。
在我的这句答复以后,奶奶没再说话。看来是在短暂的清醒过后,奶奶睡着了,发出了微微的鼾声。
第二天早晨,爸爸妈妈急忙的赶回来家,我和奶奶在沙发上都闭着眼,我忘记了那一晚我是怎么睡着的了。大概是因为在奶奶身边吧。只记得睡梦中有雷声、雨声,还有奶奶轻轻的鼾声。
只是所有的声音都在渐渐变小,最后归无。再次醒来,台风带来的风雨已经过去,奶奶也没了气息。
今天的云把阳光遮的忽明忽暗。
妈妈和爸爸一直在自责与后悔。
葬礼上,有人说奶奶是被突然的雷雨激到了。
有人说是来城里住着,水土不服了。
也有人说,这或许算是寿终正寝了。
都不是,都不是。
奶奶只是想念午间的太阳了,想念那个砖头搭成的小屋了,想念她坐在摇椅上清闲的早晨了。
她只是忘记了太多,但她在努力的想起来。
只是昨天,她抓到了回忆的尾巴,随着一起寻去了。
...................
“恩惠!”
“你怎么在儿睡着了?开饭啦。”
“吃完饭咱们还要去给奶奶扫墓呢。”
妈妈带着生气而慈祥的表情喊着,把我拉回了现实。
“知道啦!”
我揉了揉眼睛,从竹摇椅上起来了。阳光照射到我的脸上,可是刺眼。
我正准备出门,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下意识看向阳台那面金灿灿的墙壁。
从上数的第五块砖,此刻正在沐浴在阳光下,被照的炯炯发亮。
是这样啊,12点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