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崖边的雾气突然开始散了,杨虚彦已将快活王的容貌瞧得更清楚了一些。
只见他长眉如卧蚕,双目细而长,微微下垂的眉目,一闪闪发着光,当中配着高高耸起而多肉的鹰钩鼻,象征着无比的威权,深沉的心智,也象征着他那绝非常人可比的,旺盛的精力。
快活王耳畔两只金钩下的长髯,果然修饰得光滑整洁,一丝不乱。
杨虚彦越靠近,越敏锐感到他气势之凌人,他穿得虽随便,但却自然而有一种不可方抑的王者之气。
快活王也在瞧着杨虚彦,目中光芒更甚。
他座下多的是英俊潇洒的美男子,但和杨虚彦一比,因为那些人最多不过是人中之杰,而杨虚彦却是人中之龙凤。
快活王笑道:“足下武功,委实可说是本王近年所见之唯一高手,此刻本王便在足下面前,足下为何还不动手?”
杨虚彦淡淡道:“那王爷为何还不出手?”
快活王大笑一声,道:“因为现在还不是时候!”
随后独孤伤‘哼’了声,将一束黄卷,用内劲送到杨虚彦面前。
杨虚彦只是轻轻抬手,便将这束黄卷抓在掌心,这黄卷内记载的不是别的,正是杨虚彦现身江湖以来所有的经过。
比如这黄卷刚开始第一行小字,便写着:“杨虚彦初次现身江湖位于仁义庄,掌毙‘助人为乐’金不换,力敌五台大龙寺无法大师等三人,不出一月,便已名动江湖。”
而后面则写有杨虚彦与沈浪、熊猫儿二人的结识过程,其中还涵盖杨虚彦一行人交谈的具体言辞。
当然这黄卷上自然也都提了王怜花,甚至将王怜花如何与沈浪勾心斗角的事,调查得明明白白。
杨虚彦看完了,面上虽仍未动声色,心里还是不禁大吃一惊。
哪怕他早已了解了快活王的手段,还是不免心中触动。
因为这些事,有的本是除了他三人之外,再也不会被别人知道的,尤其是他们三人在私下所说的话,杨虚彦委实再也想不出快活王怎会知道。
快活王目光凝注着他,道:“纸上写的,可有虚假?”
杨虚彦微笑道:“王爷的手段,在下领教了!”
快活王盯着杨虚彦许久,突然笑道:“但还有一件事,本王很好奇?”
杨虚彦道:“什么事?”
快活王道:“你的来历,哪怕本王用尽各种手段,但还是查不出你昔日的来历!”
杨虚彦笑道:“但王爷的身份何曾不是一个谜?”
快活王纵声笑道:“不错,果然不错,你我之身世来历江湖中的确无人知晓,不想除了你我之外,还有个沈浪。”过了半晌,突又大笑道:“幸好你们两人不曾联手,否则你们两人若是联手,本王只怕也得要退避三舍,瞧你们称雄天下了。”
快活王目光凝注着他,久久不眨。
杨虚彦也回眼凝注着他。
两人嘴角渐渐有了笑意。
快活王虽然是个枭雄,但却坏得让人欣赏。
而在快活王眼中,杨虚彦年纪虽轻,但无论武功见识,都堪称他平生所见唯一高手,他这人素来爱才,因此见了自然不免有了惜才的心思。
快活王突然纵声长笑:“本王属下四使,死的死,走的走,如今仅剩一人,但本王此刻还如此开心发笑,你可知为什么?”
杨虚彦道:“在下不知。”
快活王道:“只因本王倘若有了你,以你一人之力,已可抵四使而有余。”
独孤伤突然大声道:“此人心怀叵测,万万容不得他的。”
快活王头也不回,喝道:“滚!”
独孤伤身子一震,面色大变,这一声‘滚’,当真是他从未听过的,他手脚却起了颤抖,终于黯然垂首,恍恍地退下。
快活王也不理他,一字字道:“陪我走走吧!”
杨虚彦淡淡道:“好!”
眼下他虽想出手,但快活王自身气机却浑然一线,根本没有他出手的机会。
深知自己出手时机只有一次的杨虚彦,自然便收敛心思静待时机。
两人走了许久,走到了一处山拗,快活王仰视一处白云深处的险峻的山峰,缓缓道:“你可瞧见这山峰了?”
杨虚彦点点头。
快活王道:“这山峰之上,便是昔日太行三十六柄快刀啸聚之地,这三十六位豪杰昔日成名时,当真可说是威风八面。”
杨虚彦道:“这太行快刀的名声,我也听说过,闻得这三十六人抽刀可斩飞蝇,刀法最慢的一个,有一次在洛阳与人打赌,那人将七枚铜钱抛在地上,他竟能在铜钱堕地之前将七枚铜钱俱都砍为两半。”
快活王笑道:“正是如此!”
随后快活王又继续道:“这三十六柄快刀,刀法虽然快如闪电,但却全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大强盗,这三十六人除了每年两次的聚会外,其余时间都在四处做案,据说他们抢得的银子,已比太行山还高了。
所以最后这才惊动了一位绝代英雄,发誓定要将三十六人除去……喏,那边有块石头,你瞧见了么。”
杨虚彦闻声望去,只见那边山麓下,果然有方青石。
这方青石平滑光亮,宛如精钢,但中间却有条裂缝,由上至下,笔直到底,似是被人一刀砍开的。
快活王道:“那位绝代英雄,算准他三十六人聚会之期,孤身孤剑,到了太行,便在这青石上向你三十六人挑战。“杨虚彦动容道:“好汉子,好胆气。“
快活王道:“三十六柄快刀自然不甘示弱,下山迎战,那位绝代英雄也不多话,抽出长剑,往这青石一剑砍下。”
杨虚彦沉声道:“此人一剑竟将这巨石砍成两半了么?”
快活王道:“不错,这青石便是他一剑扬威处,太行群刀自然惊服,俱都饮血为誓,从此收手,那位绝代英雄本也有怜才之意。便放过了他们,这三十六人也不愧为英雄汉子,果然终生未再出太行山一步。”
杨虚彦抚掌一笑,道:“王爷果然熟知江湖往事!”
快活王摇摇头,微笑道:“中原多豪侠,太行出英雄……且随我来。”
两人一路行去,这太行山的每一座山峰,每一方怪石,甚至每一株奇物,树木,似乎有着一段传奇故事。
这此多姿多彩的英雄传说,这些多姿多彩的英雄人物,在快活王口中说出来,宛如又活生生回到他眼前。
二人又向前走出十数里,快活王又指向了另外一处突崖道:“那里便是太行三雁的自尽之处!”
见到杨虚彦在旁静静倾听,快活王又道:“别人若是轻生自尽,自非英雄所为,但这太行三雁之自尽,却当真可惊天地而泣鬼神。”
杨虚彦道:“哦。”
快活王道:“这太行三雁本是结义兄弟,但三人各自流浪,平日也难得聚首,这一日雪雁突然携来数坛美酒,同时也将银雁、铁雁全都找来这里……这片危崖,昔日本是他们三人的结义之地,银雁、铁雁见他突然将自己约来此处,这其中必有缘故,自然免不得要向他问个清楚。”
杨虚彦道:“不知那雪雁说了什么?”
快活王道:“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打开酒坛,与他的兄弟痛饮了二日三夜,到了第三夜半夜时,他竟突然跪下。”
杨虚彦也难得来了一丝兴趣,道:“这又是为了什么?”
快活王道:“原来他少年时曾妄杀了一个人,而此人却待他义薄云天,他终生为此事歉疚难安,不知费了多少心血,将此人的后代,培养成人……”
杨虚彦闻言不语。
快活王道:“他为的本是赎罪,所以虽然费心尽力,却不使那人的后代得知,谁知那少年长大后,竟向他寻仇,一心要取他性命。”
杨虚彦闻言叹道:“父仇不共戴天,这也怪不得那少年……只是,这雪雁既己痛悔求恕,那少年也该放过他了。”
快活王摇摇头冷漠道:“虽然如此,但他知道仇重如山,已绝非言语所能解释,何况,他也绝不是挟恩自重的小人。
杨虚彦动容道:“于是他便怎样?”
快活王道:“他随后便约了那少年,来太行山与他见面。,随后他又向他的兄弟下跪,只是求他兄弟到时切莫出手相助,求他兄弟眼见这段恩怨了结后,再将详情说出,他要他兄弟告诉天下人,他乃是公平比斗,不敌而死,他非但要教少年扬名天下,还要别人莫为他寻仇。”
杨虚彦沉默良久,道:“此人倒是个义烈男儿!”
快活王道:“不错,不仅是他,他兄弟也都是义烈男儿,虽然心中愀然,但却都一口答应了,天色微明时,那少年便已赶来。”
杨虚彦闻言便已大致猜到了结果,还是听快活王叹道:“他话也不说,便自出手,那雪雁本已抱决死之心,虽也回招,但却不过是装样子的而已,不出三十招,他便中了那少年一着杀手。”
杨虚彦闻言轻叹一声。
快活王道:“他兄弟一诺千金,竟真的在一旁袖手旁观,决不相助,眼睁睁瞧着他死在那少年手下,那少年得意狂笑,自道血债已了,正待扬长而去,那铁雁最是性烈,终于,忍不住将此中隐情说了出来。
那少年自然听得怔住,只见银雁、铁雁两人,说完了话,突然抽出刀来,同时自刎,竟真的践了他们不愿同日同时生,但愿同日同时死的誓言,那少年站在三人尸身前,整整三大三夜,不言不动,那时正值寒冬,冰雪俱已在他身上凝结,渐渐冻住他的眼睛,鼻子,也渐渐冻住了他的嘴,他还是不动……唉,这少年终于也被活生生冻死了。”
听到故事结尾,杨虚彦仿佛也有如昔日那少年一般,呆呆的木立着,动也不动。
良久后,才听他道:“昔日恩怨,都已如梦,昔日豪杰,俱化尘土,人世间恩恩怨怨,也不过如此而已!”
快活王闻言,大笑一声,道:“不错,难得你年轻虽轻,却有这般见识!”
杨虚彦笑而不语。
只见快活王突又展颜一笑,道:“这些往事虽沉闷,但本王今日却另有一件有趣之极的事。”
杨虚彦笑道:“但望王爷相告。”
快活下长须掀动,纵声笑道:“就在昨日,竟又有一人不远千里而来,主动向我挑战!”
杨虚彦动容道:“哦……此人是谁?”
快活王道:“此人自也是天下之英雄。”
杨虚彦轩眉道:“天下之英雄?”
快活王道:“此人不但酒量可与你媲美,武功只怕也不在你之下,独孤伤与他拆了七掌,竟也败在他手下。”
杨虚彦再次动容,道:“此人现在何处?”
快活王拊掌道:“他与你正是一时瑜亮,是以本王特地请你前来与他相见,天下之英雄尽在此间,不亦快哉,不亦快哉。”
霍然长身而起,笑道:“此刻他仍在与人痛饮不休,你正好赶去和他对饮五百杯。”
话落便带着杨虚彦,大步向积雪下一处山谷走去。
又过了半个时辰,听得一阵阵欢呼豪饮之声,从远处传了过来。
只见数座华丽至极大帐篷内出现视线尽头,帐篷内有女子娇笑,道:“芳芳敬了你二十杯,萍儿也敬了你三十杯,现在,我敬你三十杯,你为何不喝下去?”
另一个女子娇笑道:“是呀,你若不喝下去,珠铃一发脾气,就要咬你的舌头了。”
一个男子的声音大笑道:“区区三十杯,算得了什么,倒在盆子里,待我一口气喝下后,再来个三十杯又如何?”
他喝得连舌头都大了,但语声听在杨虚彦耳里,竞仍似那么熟悉,他已经猜出了来人的身份。
待到杨虚彦掀开帐篷,只见帐篷里杯盘狼籍,五、六个轻衣少女都已衣襟半解,云鬓蓬乱,晕红的面颊,如丝的媚眼,正告诉别人说她们都已醉了。
一条大汉,箕踞在这些自醉却更醉人的少女间,敞着衣襟,手捧金盆,正在作淋漓之豪饮。
金盆边沿,露出他两道浓眉,一双醉眼,敞开的衣襟间,露出他黑铁般的胸膛,却不是熊猫儿是谁?
熊猫儿,熊猫儿,原来是他来到了这里。
但杨虚彦与他的目光对视的一瞬间,这往日热情似火的熊猫儿却偏偏避开了杨虚彦的眼神,他似在内疚。
但杨虚彦见此,嘴角却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因为无论如何,这猫儿此刻还能痛饮一盆美酒,显见得仍是体壮如牛,总是令人可喜之事。
看着杨虚彦依旧镇定,快活王目中闪过一丝奇光,旋即又好似毫不在意道:“你可知后面的帐篷有什么?”
杨虚彦叹了口气,似是已经猜到了什么。
见到杨虚彦难得露出这般神情,快活王愉悦一笑,拍了拍手,便见有人站出来将后面的帐篷打了开来,里面的人可没有熊猫儿这般好运。
他们全都被点住了穴道,呆呆坐在原地。
而这些人杨虚彦都曾认识,其中便有仁义庄三老中的‘不败剑神’李长青,与‘气吞斗牛’的连云天,以及冷家兄弟二人。
不过还少了两个人,他们一个是沈浪,一个是王怜花。
“王爷的手段,在下佩服!”
杨虚彦见此,只能抚掌叹道。
快活王不愧是快活王,从他入关开始还不足一月功夫,但他已经神不知鬼不觉中原武林反对他最大的势力生擒于此,已经彰显出他的恐怖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