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藏认为自己是个穿越者。
一个人认为自己是另一个人,这事并不算罕见。
楼下的男大学生认为自己在阪神甲子园球场那记失败的空挥只是一场噩梦,回到学校后被全校学生孤立的那个人不过是个幻影,真正的自己早就当上职业棒球手飞往美国了。这栋公寓的房东太太也是,明明已经是五十多岁的年纪,硬要学着二十多岁小姑娘的样子化妆打扮重活第二春,她卸了妆的样子连楼下大学生见了都能吓得大骂社交网络害人不浅。
人会因为某些至关重要的错误后悔,在自我厌恶中为自己塑造新的身份认同。2030年的社交网络有的是方法塑造比现实世界更真实的幻想,毕竟在网上发几张棒球训练照片,比缩在家里对着高中棒球队合照哭鼻子要容易接受得多了。
真藏也曾沉迷网络几个星期,试图在社区里寻找身份认同。然而他发现自己的幻想太小众了,就算发到网站上也只会被人骂精神病,索性就在家里一个人自怨自艾起来。
而这个糟糕的故事,从他降落在羽田国际机场开始。
对于他而言穿越这件事不是因为死亡或者事故,而是没有明确的标志。他只是像个普通人一样站在机场的门口等车,抬头注视仲夏的倾盆大雨落在透明的雨伞上,就忽然察觉到内心莫名的恐慌。
一段不属于自己的记忆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如果你执意要去东京上学的话,那就和我们家断绝关系吧。”
这是他父亲在他去东京留学前说的话。那个中年人执意要让他继承家业,那种执着令从小就没有经商兴趣的他避之不及。他在外人眼里是个听话又礼数周到的孩子,可是本性敏感纤细的他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又在偷偷害怕。
他害怕的不是长辈的棍棒教育或者威逼利诱。他害怕的是他的父亲曾经对他说过,爷爷也这样成功教育了孩子继承家业。他只觉得自己长大后会成为被寄生了祖先意志的木偶,并且让后代们也不断的继承和传承这些意志,在基因和思想上都变成某种已死之人的复制品。
于是他私下学了日语,高中毕业后便趁着父母不注意办好了出国手续。他抱着十九年未曾拥有过的不甘心的想法,执意要打破父母对他人生的安排。
可是在坐上离开东方大国的飞机之前,他的父亲,那个满面怒容的中年人便追到机场来了。
十二个小时前,一样的倾盆大雨,一样的透明雨伞。他执意看着天空和远方的风景编织着搪塞家人的谎言,用这种方式避免和父亲发生视线碰撞和语言冲突。他一生都没跟人说过真心话,此时自然也不例外。
当他听到父亲那句断绝关系的话后,还是不自觉将视线从天空移回身边人。
然而当他看到记忆中父亲的脸的时候,他的内心升起一股巨大的茫然。
那不是他熟悉的父亲的脸庞,他的父亲是个中年发福红光满面的男人。那是一张陌生人的脸。鼻梁狭长,脸颊瘦小,嘴唇紫青,戴着金边眼镜。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满眼绝望的神色。
“登上飞机后你就不可能再回到故乡了。”
记忆中那个陌生的父亲对着他说着不知是警告还是诅咒的话。他不确定那个熟悉的父亲是否在他离开东方大国前说过一模一样的话,可那些警告和诅咒最终全部应验了。
若是穿越者还保留着穿越前完整的记忆,那至少还能通过回忆确定自己的身份。可他面对的情况是脑海中的这两段记忆实在太过相似,以至于他无法立刻分辨出哪一方才是真的。而且随着他调动自己的回忆,越来越多只是被替换了人物的名字和相貌、情节却令他倍感怀念的记忆开始跟穿越前的记忆混淆在一起。
他已经回不去故乡了,无论是现实中的还是记忆中的故乡。
十二个小时后,羽田机场。
他强行扼住了自己的回忆回到了现实。这一次在他眼前是个身高有两米五以上、皮肤苍白并且有着沉重黑眼圈的壮硕男人。坚硬到仿佛一块铝合金广告牌的皮革风衣罩住了男人的身体,巨大的复古牛仔帽代替了雨伞,黑色口罩遮住了男人的下半张脸。
这人对于他而言是个完全的陌生人,可是当他开始这么想的时候,那种暧昧不清的熟悉感又开始涌上他的脑袋搞得他只想呕吐。他连出租车都不想叫,飞快地逃离了机场。
在他看不到的身后,雨中的巨汉从风衣口袋中伸出了带着皮革手套的双手,用低沉得诡异的嗓音一边拍手鼓掌一边祝福道:
“恭喜你。”
日高见真藏。
这是他在穿越后获得的名字。这名字是东方大国大使馆的工作人员告诉他的,他离开机场后就立刻闯进了灯明几净的大使馆。似乎是他的出格举动让工作人员都感到难缠,一个中年女人义正词严地劝告他“日高见真藏先生,在我们国家根本不存在您说的那个名字,还请您不要无理取闹了。”
他正在想日高见真藏到底是谁的名字,结果却看到自己出示的学生证上的名字缓缓褪去“明时雨”形状的铅痕,露出“日高见真藏”的本来面目。
日高见真藏不是个穿越者,而是个疯子。
拿着手上仅剩的现金租了公寓,一个人躲在房间里不和任何人交流。这样一来那些恶心的记忆侵蚀大脑的速度也会变慢,他这样想。
他明白这不过是掩耳盗铃而已,然而这却是唯一能让他在两个世界的夹缝中间生存的方式。或许未来的某一天他能彻底遗忘穿越前的身份,靠着自己的才能以“日高见真藏”的方式活下去吧。他如此苦中作乐地想着。
要是苦中作乐的日子能持续下也不坏,世人不都是这样活着的吗?
“日高见真藏先生,很遗憾通知您,您的双亲去世了。”
他久违地回了一趟札幌老家,遇到的净是些熟悉又陌生的亲戚,说这些不痛不痒套近乎的话来彰显跟逝者的特殊关系。他心想,记忆中的日高见家也不是什么显赫人家,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急着来攀附呢?
结果是他在日高见家发现了被日高见真藏本人藏匿起来的真相。
所谓的日高见真藏的记忆不过是被大脑筛选过美化过的东西。真实的日高见家从事着见不得人的神秘黑产,即便表面上穷得叮当响私下里还有肮脏的遗产可以交易。他忽然想到日高见真藏逃到东京的理由恐怕比他阴暗得多,以至于真藏的大脑出于自我保护的目的选择性掩盖了一些记忆。
明时雨和日高见真藏没有多大区别。他们都是无法回去故乡之人,无论是现实中的还是记忆中的故乡。
从札幌回来的日高见真藏第一时间就躺到公寓楼的床上,他把音响放在床头开到最大分贝。那是在明时雨学生时代没有任何人能发现的生活和生命的角落中,寂寞地播放着充当背景的摇滚乐。从查克贝里播放到约翰列侬,比酒精还要浓烈的音乐麻痹了他的大脑,他如同昏厥过去一般睡去了一整天。
第二天晚上,他在从漫长而又混乱的梦境中醒来的时候,他在经历了彻底的绝望过后,感觉自己终于活过来了。
这并非是自我欺骗或者自我安慰。他终于明白那些纠缠着他的傻事在葬礼结束的时候就已经没有意义了,他完全可以抛掉所有会让他恶心的记忆,以白纸般自由的状态重新开始。老老实实回去上学吧,然后打工把日高见真藏跑路东京时欠的贷款全部还清。
只是在他揉揉眼睛驱赶睡意的时候,发现了房间中的异样。
穿越过来第一个月最后一天,有东西莫名其妙出现在他房间里。
在他彻底昏睡的二十四小时中,有人将一人多高的沉重巨大纸板箱放在了房间里。纸箱里的东西插着电源,散发着寒气凝结的水雾。
他打电话给房东,得到了如下回复。早上有个带着罕见的天邪鬼面具的孩子,说兄长大人把重要的东西忘在老家了,特意跑过来物归原主。
他拆开那纸箱,打开冰冷金属大门上的密码锁,见到了其中的内容物。
他的第一反应是谁家小孩的猎奇恶作剧,可是当他明白到“那东西”的本质是什么的瞬间,就意识清醒地发现自己的情绪崩溃了。
滚烫的液体顺着鼻翼和脸颊的方向流到下颌,喉咙发出介于哭泣、呼救和嘶吼之间的恐怖回响。他想掐住自己的脖子制止这种海啸般的情绪崩溃,结果得到的只有缺氧的大脑和布满灰白雪花光点的黑暗视野。他又把整只手伸到自己的喉咙里,试图从内部掐住自己的声带。可是回应他的只有胃袋一阵抽搐,呕吐物呛到他的气管和鼻子里,他剧烈咳嗽起来。
因为“那东西”可怕的污染,他白纸般的自由人生从一开始就染成了黑色。
如同那个房间里大象的隐喻。劫后余生的他若想维持住最后的心理防线,不引发雪崩般的绝望连锁,那就既不能抛弃它也不能接受它的存在,而是必须对房间里的“那东西”视而不见。
而接下来的日子里就没有苦中作乐,也没有绝望过后的豁然开朗,只有等待死亡了。
一切都完蛋了,他心想。楼下大学生推荐了味道很差的碳酸气泡酒。因为不想呕吐他每隔一两天才吃一次饭,因为不想失眠他每隔一两天才睡一次觉。其余时间都靠酒精过活,因为那东西吐掉也不心疼。
他的身体迅速地消瘦下去,能见人的时候必须穿上大衣带上墨镜,防止多管闲事的报警或者叫救护车。
即便他这么糟践自己的生命,死亡离他却依旧很遥远。这不能完全归功于他曾经健康的身体,更多的是因为活着的日子变得很漫长。
只是在又一次喝着酒精数着呼吸声等待咽气的时候,有个叫圣喰铃音的少女闯入了他自我放逐的角落,接过了他手里的易拉罐。
“其实我是个穿越者。”
他觉得自己当时一定是精神错乱了,竟说出这样没根据的话来。少女不是也说了她是个恶魔吗,如果连恶魔都觉得他的穿越者身份不过是个玩笑,那他大概也可以彻底死心了。
可少女却拿喝了酒当挡箭牌,明明神志清醒还在装傻,心安理得地听着那些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的鬼话。他不知道少女是出于怎样的目的才没有否认他的穿越者身份,只是得知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像他一样悲哀到打算自杀的少女愿意在死前陪他一起发疯,他感觉活着的日子好受多了。
在万圣节后,日高见真藏和铃音就很少再见面了。
倒不是两人的关系出了瑕疵。那天他和铃音说出了自己是个穿越者的真相,心情变得不错。在得到了少女的认可后,不管是记忆对他的侵蚀还是内心中的恐惧都变弱了,连呕吐和失眠的症状也变轻了。
他自认为病情稳定,决定去许久未露面的大学复课,争取顺利毕业。由于实在欠了学校太多课程,消极避世的他又不打算整日泡在图书馆里,就必须拿出加倍的精力来自学。同时他还借了一大笔高利贷来上学,他只好在银座的一家高级餐厅找了服务生的兼职补贴家用,工作日的晚上和周末都要跑去打工。
这样一来真藏就很难和放学后才执行计划的铃音有时空上的交集。
不过他和铃音一直保持着文字交流。说来奇怪,社交软件上的铃音远比现实世界中要话痨得多。两人把真话掺杂假话,不算坦诚地在荧光屏幕上打字讲故事。而这些话题往往都是以铃音单方面倾倒她的电波故事为开始。
铃音的叙述方式有点像几十年前的传奇小说,在人们熟知的世界之下有一个神秘残酷的黑暗世界,某些影响历史的大人物的真身是吸血鬼狼人或者巫师阴阳师,某些历史上著名的杀人犯和刽子手的身体里流淌着异种族的血,某些骇人听闻的超级武器实际上是古代魔法的现代化复制品,某场大屠杀是凡人的领袖试图进阶超凡的神秘仪式。
这些故事听起来是阴谋论和都市传说的大杂烩,可从她口中说出来就是那么有说服力。真藏也不得不一边在心里接受了她的故事一边在对话框里吐槽她说的太夸张了。
对于铃音所说的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真藏只能以自己的故乡作为回应。老实说他穿越前的世界和穿越后的世界没有根本性的差别。无非是没有神秘的存在,1992年后的世界历史有所不同,再加上相对和平一点罢了。对于这样的世界,铃音居然也会以“你说的太夸张了”来回应。
有一件事真藏很好奇。在那个黑暗世界,屏幕对面的女高中生究竟是以怎样的身份活着呢?
“可以在和平年代使用的人形核弹吧……有我在场的话,各国就可以让发射架上的大家伙待机了。我退役前一年出勤两百次以上,按当量计算每年都要犁平几个小国家哦。”
真藏有点想象不出来铃音打出这段文字的时候是什么表情。先不说圣喰铃音一个长着16岁外貌的女高中生为什么像个死宅男一样总喜欢把话题拐到战争上,她本身也是个讲地狱笑话的天才,在现实中会用没心没肺的傻笑掩盖住悲伤。可她一个人独处时也会傻笑吗?
“可你现在的生活这么清闲,说不好这个世界是更和平还是马上要完蛋了。”真藏以一句打趣的回复结束了对话。
这些故事都是两人在正事结束之后的闲谈内容,铃音姑且还是在老老实实执行着自己的自杀计划。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尝试自杀的频率越来越低了,两人以自杀为契机的对话也减少到每周一次。
正因如此,铃音死去的那个星期,他对此事一无所知。
“她是怎么去世的?”
房东太太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日高见真藏低头看了下手机,离房东太太通知死讯至少过去了二十分钟,中间他一直大脑放空机械式的应付着。
房东太太张着嘴维持那个木讷的表情,过了一会才回过神来。
“诶呦,这说起来可麻烦。我打开她房间时她就在床上闭着眼睛,也没见她有什么异常就是脸色有点差,可她活着的时候脸色不也挺差的吗?到了第二天她还是一样躺在那里动都没动,把我吓坏了,赶紧叫了警察。
调查死因是警察的责任。我只是听说,法医还没来得及解剖,附近教堂的神父就找上门了。说铃音之前留下了书面遗嘱保存在教堂里,任何人都不能解剖她的遗体。”
“那孩子没有什么家人也没有什么熟人,好像是个孤儿。可以拜托你去参加她的葬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