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使到小镇门口便停下来了,乔吉安诺往一头下,路易和夏尔往另一头。
夏尔下车时刚好迎面吹来一股风,可他刚呼吸一口就感觉喉咙辣得像有人强行灌了芥末,不得不弯下腰一边捂住口鼻一边大咳大吐起来。
“不是跟你说了这边的空气有很多矿渣吗,你还那么大口呼吸。”路易一边说一边伸手拍夏尔的肩膀。
“矿渣……哦对了,你说这个镇子是建在矿区边上的……咳咳咳。”
夏尔咳了半天,感觉稍微好受一点后才缓缓直起腰杆,为避免重蹈覆辙他不得不一直用衣袖捂着口鼻。
“即使已经来过几次,但每看到这一幕还是会感到说不出的震撼啊。”乔吉安诺微微仰头望向前方。
夏尔顺着望过去,仅看了一眼就愣住了,先前捂着口鼻的左手也瞬间垂了下去。
眼前究竟是个什么景象啊,明明之前隔得老远看见目的地的时候还能看见夕阳把大地洒得一片金光,可此刻无论哪里都是灰蒙蒙的一片,天空仿佛被灰色的铁幕遮蔽,空气中的灰尘大到肉眼都清晰可辩。
远处是一座巨大的矿山,即使隔得很远也能隐约听到山内传来阵阵闷响,山体有很多窟窿似的矿洞,外面铺有铁轨运送着一辆接一辆的矿车从山中冲出,直到彻底没入山脚下的黑色城镇不见踪迹。
“就是那里吗?”夏尔问乔吉安诺。
“是的,我在出发前就和这里的卖炭商交代过,他们一定等候我们多时了。”
由于是发薪日,整个小镇都洋溢着难以置信的活跃氛围,各个酒馆与妓院座无虚席,每有一批人鼓着钱袋进去就有另一批人空着钱袋出来,但不论是谁脸上都挂着迷醉,像是还未从名叫纸醉金迷的梦中醒来。
他们都是镇民,由于常下矿井,他们一个个都脏得辨不出个人样来,且隔得老远都能闻到他们身上浓烈的体味,让夏尔有种想吐的冲动。
路边不时睡倒几个拿着半瓶酒睡过去的矿工,不少人还一边喝一边呕吐,即使如此他们也不顾一切地把酒往嘴里不停地灌。
“还真堕落啊。”夏尔不屑地瞟了他们一眼。
“对生活失去期盼还能怎么样呢,他们一发工资这个镇子就要热闹那么几天。”路易解释道。
“失去期盼?挖矿不是赚的要比其他行业多吗?”
“多是多,但在那种地方呆久了你的灵魂会麻木的。”乔吉安诺补充。
说话间,夏尔被什么东西绊到险些摔倒,略带怨气的他起身刚准备开骂,定睛一看是个睡倒的矿工,左手的瓶子里还有半瓶酒,嘴里不断地在嘟囔着什么。
在他旁边的角落里还有个倒扣在地上的木盘子,应该是谁不要的垃圾。
乔吉安诺蹲下身去,一手拿起木盘子放在他嘴边,一手拿起他手上的酒瓶微微平举让酒呈细小的水流滴入盘中放在他嘴边,而他闻到酒味竟凑上头不住地对那个木盘狼吞虎咽,犹如一只啃食的牲口。
“走吧,这没什么好看的,”乔吉安诺把空酒瓶扔到一边,“人家不喜欢别人迟到。”
街道的尽头是一个十字路口,左右两边的路以及来时走的路在此汇聚,左右两边都一眼到头望不见边,正前方是一栋高大气派的二层别墅,抬头越过房顶能看到高耸的矿山将别墅乃至整个路口都藏在一片阴影之中。
与身后一堆酒馆妓院不同,这里店铺的招牌变得多元,行人中有了女人和孩子,道路上也没有醉倒的人,和之前相比确实多了些文明的气息。
那些奥地利人从来不会来这里,故此处一直以来都是当地有名望的人自行治理,不用说,肯定都是烧炭党成员。
乔吉安诺径直向前,在正中间那栋装饰气派的别墅门前停了下来,这里的地面脚印杂乱,显然经常有人出入,可门口也没有挂着酒馆的牌子。
他先轻声敲了三下门,后又重重敲三下,片刻后门被打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只机警的眼睛,是个半大的孩子,脸色蜡黄逢头垢面的。
“乔吉安诺,找马志尼好表弟。”乔吉安诺一边说一边挽起袖子向男孩展示了一下自己的手臂。
那男孩没有说话,只是看了看他身后的夏尔和路易,在得到乔吉安诺的回答后他关上了门,一分钟不到他又回来将门打开,请三人进屋。
屋内的陈设和一般酒店一样,有一个装满酒的柜子和长长的吧台,另一边有几张四方桌,每张桌子边都坐着四个腰间插着匕首,手里拿着扑克的烧炭党好表弟,面前摆着四个酒杯,酒杯对着的桌子中心是一摞打出的扑克牌。
或许是为了方便干活,那个男孩挽着袖子,夏尔能清晰地看到他的手臂上纹着柴草模样的图案。
“你手臂上也有和那个男孩一样的图案吗?”
“是有图案,不过和那孩子不一样。”乔吉安诺将袖子挽起来给夏尔看,上面的图案是把斧头。
“柴草和斧头……这两者有什么联系?”
夏尔疑惑着,忽然看向路易,把他的袖子也挽起来,果不其然,他的手臂上也有个柴草图案,且和乔吉安诺一样是用热铁烙上去的。
——这就是烧炭党吗,那他们带我来这里莫非……
“马志尼好表弟已经在最顶层的会客室等各位多时了,”男孩毫无感情地言辞打断了夏尔的思考,“如果需要酒润喉我可以准备。”
“不必了。”
乔吉安诺说完便走上楼梯,夏尔和路易见状也只能跟上,男孩得到答复也迅速跑去了别的房间。
会客室的门没有关,房内是一个双手后背,站在窗前望着街景的青年,从轮廓来看年龄比路易要大一些,但也没大多少,给人感觉与其说是大人物倒不如说是邻居家的大哥哥。
“你还是那么喜欢这样,马志尼。”乔吉安诺打趣道,“看到什么了?”
“一个火药桶,一个足以点燃并引爆意大利的火药桶。”
路易走上前去朝马志尼望着的方向眺望,正是先前他们进镇子时走过的那条满是酒馆妓院的街道,深处其中时那里仿佛正是白昼,可在此时的小窗中就像个微弱的火苗,感觉随时都会窒息在周边无尽的黑暗之中。
“马志尼好表弟为什么会那么说?这和火药桶有什么关系?”路易不解地问马志尼。
“路易好表弟,关于你一心忠于共和斗争的想法我早有耳闻,不过此时请你睁大眼睛看看,那一抹光亮在黑暗中是不是显得十分扎眼?”
“是这样没错。”路易只得这样说。
“那正是孕育革命的温床,那里的矿工好表弟们也将是我们烧炭党驱逐奥地利凯撒,最终将意大利民族统一在共同旗帜下的根本助力!
等到时机成熟,在我们的带领下千千万万意大利人民都将拿起武器驱逐所有的奥地利人和西班牙人,最终统一整个意大利!”
“不懂就问,你是觉得那些矿工足以改朝换代吗?”夏尔忽然开口,还肌肉记忆地跟课堂提问一样举起左手。
路易没想到弟弟竟敢用这种口气跟作为当地总负责人的马志尼这样说话,连忙将食指放在嘴边让他安静,眼睛也睁得老大。
马志尼转过身来,黑色的双眼透着慑人的寒光目不转睛地盯着夏尔。
他面色冷峻,两边眼圈微微发黑,黑粗的短发一根根直立,本应年轻的脸却刻着道道皱纹,活像只蓄势待发的猛禽令人不寒而栗。被他注视的一瞬仿佛身处冰窟,刺骨的极寒让人几近无法呼吸。
但这些对夏尔没有丝毫作用,雄狮若被猛禽注视没有丝毫害怕的理由。
“你觉得不行?”
“不行。”
“……我记得乔吉安诺有说路易好表弟会把他亲弟弟夏尔带来,就是你吧?”
“是的,”夏尔生硬地也向对方行了一礼,“夏尔·路易·拿破仑·波拿巴就是本人。”
“拿破仑·波拿巴?真是个让人没有好印象的名字啊,做为意大利人来说。”
“夏……夏尔,你知道你在和谁说话吗?”路易有些慌张,双手竟胡乱晃动起来,“他可是这个小镇的实权人物——”
“朱塞佩·马志尼,由于强烈的意大利复国主义情绪让你对奥地利人恨之入骨,为此被烧炭党统一意大利的纲领吸引才最终站在这里和我们说话,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