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良站在微微隆起的土丘前默然不语,像是浑身失了力气般,连黑牛等人走到近前,也毫无察觉。
王冰小声道:“余大哥别想了,人死不能复生。”
余良这才终于有了反应,他慢慢抬起头看向面前几人,喉结上下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对他来说,今天的战斗并不激烈,但异常血腥。
短短一个时辰不到,他们折损一大半的兄弟,这是前所未有的重大伤亡,明明已经逃出升天了,所有人都开始在心中憧憬未来,可现实却如此残酷。
他,作为一名穿越者,把控不住自己的命运,更把控不住别人的命运。
时局如潮似海,他们亦如扁舟,此刻风浪乍起,他感觉到有无边无际的压力汹涌而来,仿佛自己这些人的生或死,都只是庙堂上那群人一念之间的事情。
运气好,他能活下来;
运气不好,这趟就白穿越了。
至此余良才终于想明白,此时的朝廷仍旧是个庞然大物,大汉四百年的积累,即便已经烂进骨子里,依然不容侵犯。
他们需要等待一个时机!
一个能让天下大乱的时机!
“麻子,你说这一战我们打错了吗?”余良咽了口唾沫,问道。
“至少我们胜了......”
王冰将兵器扔给黑牛,看着眼前的土丘缓缓说道:“余大哥方才何不纵兵追击,以绝后患?”
“穷寇莫追。”
余良摆了摆手,又道:“不过,以后还是有机会的。”
“余大哥的意思是...”
“麻子,我们要待时而动了,朝廷不会放弃对太平道的追剿。”
余良恢复了一点力气,他用手撑着刀柄看了眼王冰,面色坚毅地平静开口说道:“真想带你们去过安稳日子,只可惜世事无常,官军始终不肯放过我等。我余良今日在此,当着众兄弟陵前起誓,这辈子定要倾覆这乱世江山,你们没看见的盛世和平,我替你们去看!
众兄弟......一路走好!”
不远处的林火还在燃烧,映照的天穹通红。
无论史书再怎么书写,他们这群人最初只是想活下去而已,没人是为了造反而生,若非世道不公,谁不愿意在家侍奉双亲,看儿孙承欢漆下,享受天伦之乐?
谁又愿意做这个亡命天涯的蛾贼?
“大哥,你不害怕?”
王冰显然听出了别的意思,眼睛顿时一亮。
他自从以读书身参加黄巾起义来,所求的正是那一线渺茫的机会。他不信命,朝廷不给他活命的机会,世道不给他出人头地的机会,他便自己动手去拿。
哪怕是抢也在所不惜。
“怕有何用?”
余良深吸一口气,说道:“人这一辈子会遇到很多事情,我辈立足于天地间,唯有勇往直前方能有一线生机,人事做到极致若还是败了,那便是老天不眷顾你,死了也就死了,如此而已。
之前本想带你们寻个安生之地,着实可笑!经此一役,我方才明白,这天下早已无我等容身之所,想活命只有向天去争。”
他没再继续多说什么,只是盯着土丘怔怔出神。
许久,余良深吸一口气,整个人陡然挺直了身躯,举起手中长刀,仿佛刚才那个在战场厮杀的汉子又重新回来一般。
他大声喊道:“朝廷视我等为贼,官军视我等为军功,今日我余良在此,当着安眠土下的兄弟起誓,穷尽有生之年,定要天街踏尽公卿骨……
所有人听令!
为死去的兄弟送行!”
“诺!”
王冰跟黑牛两人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噗通”一声,跪下了身子。
不远处的士卒也成排跪下,面朝土丘方向嘶声大喊:“乡党兄弟......一路走好!”
在士卒们大声呼号中,余良郑重地行了一礼,喃喃道:“经此一别将再无归期,余良谢诸位舍身杀敌。活命之恩,永世不敢相忘!
兄弟们......安息吧。”
微微隆起的土丘没有碑铭没有标记,用不了太久这里将会被野草覆盖,往后来去的行人同样也不会知晓,曾经在这儿发生过什么。
更不会有人知道,此处地下葬着近百名亡魂。
这是人该过的日子吗?
人该过这样的日子吗?
余良答不上来,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不管贫富贵贱,人都应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都不该是别人功劳簿上的数字。
这一点,天底下没有任何人可以反驳。
余良收回心思,转身看向一边的王冰。
他们也该动身了!
黑牛领着部下在战场寻找散落的箭矢,而那些已经射中官军的,很自然就被他们重新取回,也顾不得上面的鲜血,便直接装入箭壶中。
射箭是他们这群人最大的本事,黑牛一支也不愿浪费。
林子里的火势逐渐变小,可噼里啪啦的声音还在作响。
队伍终于动了起来。
“唉!余兄弟,你方才描述的世道,某就当做了个梦吧,生在乱世活命已是难得,又岂敢再奢望其它?”
旁边一直沉默的周黑,盯着前方夜色终于开了口。
余良没有出声打断他的话,他知道对方这是在变相的拒绝,心中难免有些失落。
等过了很久,周黑才叹了口气道:“其实你说的那样,才是人该过的日子,若是能亲自瞧上一眼,此生便算是无憾了。”
说完他就不再出声,盯着队伍前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黑牛从后面拉住余良的肩膀,低声道:“我觉得周黑武艺很高,最起码比我厉害。”
“我也这样以为。”
余良一直觉得黑牛脑袋不灵光,后者心里也清楚。
没片刻,周黑又语气怅然道:“早先离家时,满心壮志,出门都不曾回头看看故居。现在却惶惶如丧家之犬,更已是无家之人,如今想想当初若是回头多瞧上几眼,该有多好。”
他自嘲一笑,人生如此,从来都是如此,背井离乡之后方知落叶归根之重。
“周兄这是?”
余良一时间不知其为何感慨,疑惑道:“此去黑山途经巨鹿,想必距周兄家乡不远,若是有意回去看一眼,倒也无妨。”
“不必了。”
周黑向余良躬身施了一礼,凝重道:“某方才想很久,还是想亲眼瞧一瞧你说的那番盛世,还是想看看到底什么样的世道...
才算是人该过的清明人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