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屯长,这人说话好生可恶,要不要直接把他打走?”
“你打得过他?”
余良伸手指着张辽,又接着对周黑说道:“把他打发走,对方若再纠缠,那你也不必跟他客气,此人心高气傲,只需说些难听的话,他便会忍受不住自行离开。”
“诺。”
“慢着。”
余良一把揽过周黑的肩膀,对他耳语:“这人武艺不俗,若有争斗切记要小心,保全自己为首要前提,能不动手就不要动手。”
“在下明白。”
周黑面色一怔,随即重重点了点头,招呼人朝前走去。
张辽也不是喝风吃土长大的人,还是食得些人间烟火的,况且做为一个土豪大户的后辈,尽管家族已经没落,但许多事情还是懂得的,他心里清楚余良对劫掠乡里并没有兴趣,对方的目光一直都盯在大户豪族身上。
难道真的要放任不管?张辽的内心挣扎个不停。
许久,做为一个既得利益者心中的那份骄傲,重新占了上风。
他还是想试图阻拦一下。
“余良,他们为富不仁自有朝廷律法惩处,你怎可,怎可行此贼匪之事?”张辽瞪着眼睛,梗着脖颈喝问一句。
‘贼匪’二字再次从其口中吐出,又一次刺激到了余良。
他神色阴骜的盯着对方看,没有说话。
张辽却以为他心中意动,当即又道:“常山国有大户与某私交甚厚,若是从此刻开始,队伍一路急行,不消七八日就可抵达,到时某替汝去求取粮草?
你以为此举如何?”
在张辽看来,余良眼下最大的问题就是缺粮食,如果自己可以解决,既能避免眼下的事端,也可偿还救命的恩情,对于他来说岂非一举两得?
可余良的眼神在听见这番话后,忽然变得就有些诡异了。
七八日时间?
大家伙再饿些天,就算逃到常山国,恐怕也饿得拿不动兵器了,到时候别说官军,就连大户人家的家兵,也能将众人轻松拿下。
这张辽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东西,真是能带兵打仗的将领?
余良看见对方满脸希冀的表情时,就在心里暗戳戳地想,他不可能将希望寄托在别人手上,这支队伍的命运,只能掌握在他们自己手中。
“别啰嗦了,你走吧......”定下心神,余良再次出言驱赶。
张辽看了看正在靠近的周黑一群人,脸色也慢慢沉下去,冷声问道:“还是说,汝信不过我?”
余良点点头,直言回答:“信不过。”
张辽脸上顿时火辣辣的发烫起来,正要开口再说些什么,就被余良的声音打断。
“张辽,别再做无用之功,我敬重你是条汉子,处处忍你让你,我等兄弟想要做什么,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余良深吸一口气,接着道:“我这个贼匪没读过书,尚且听过圣人言‘衣食不足,盗之源也;政赋不均,盗之源也;教化不修,盗之源也。一源慢,则探囊发箧而为盗矣;二源慢,则操兵刃劫良民而为盗矣;三源慢,则攻城邑掠百姓而为盗矣,此所谓盗有源也。’来!你张文远告诉我这个贼匪,圣人这话说的对不对?”
一个问题问完,张辽哑口无言没法回答。
“常言道,‘杀人者,人恒杀之,皆自取之者’,方今之世,有千千万万如我这般的蝼蚁,在生死之间徘徊。为何?就因为你们这群高高在上的人上之人,不给我们留一条活路,就是你们这群仕族豪门,太过自私。
今日你劝我等从良,来日我等饿死林里,谁人可怜?”
话说到这里,口干舌燥的余良停住了口。
王冰、周黑已经聚集在张辽的身周,所有人都盯着他看,一幅虎视眈眈的模样。
“张文远!”
歇了一口气,余良又喝了一声,让眼神迷茫的张辽瞬间清醒了过来。
今日,他索性将话一次讲透。
“方今之世道,乱世已临,不出数年必然会诸侯林立,盗匪满天。那些士家大族、高官勋贵们早已看出了苗头,纷纷开始为逐鹿中原做着准备,又有何人会来关心我们的死活?张文远,我这个贼匪尚能看出些眉目,你这个豪族子弟,难道就没有一点感知?
今天,我余良看在你良心未泯的份上饶你一命,就是希望你能够明辨这个世道,为今后的乱世做点准备吧,日后有能力之时,善待那些曾被你瞧不上眼的人,言尽于此,望你思之,慎之。”
终于将自己想说的话一股脑的说完,余良向王冰使了个眼色转身离开,后者当即会意,拉住还要继续往前的周黑,低声道:“走吧,余大哥这是让咱们退了。”
“那这人?”
周黑看向张辽。
王冰摇了摇头“管他作甚,所有人,退!”
众人随在他身后离开,只留下张辽愣怔在原地。
紧跟在余良身后的王冰看一眼张辽,忍不住告戒:“余大哥你要小心些,以后离那张辽远点,他身手不差,防止暴起伤你。”
刚才对方身上散发的杀气,是能清楚察觉到的。
余良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放心吧,他不会再跟着咱们了,这人身上还有要事没办。”
“余大哥如何得知?”
“猜的。”
王冰低声叹道:“唉,这些人永远都不会相助我们,这张辽倒也算个例外了,不过话说回来,这些寒门贵子,也不外如是。”
“确实如此。”
余良笑了笑,示意众人跟上自己,一行人在原野里穿行。
......
失落,极度的失落;迷茫,彻底的迷茫。
受到余良降维打击的张辽,此时在心中不断的否定着自己。
自己是真的错了吗?
家族这十多年,倾注无数的财力物力在自己身上,如今他的见识竟然还不如一个贼匪,还不如一只被自己视作蝼蚁的蛾贼?
世道纷乱,朝廷勋贵、世家大族们索取无度,致使百姓卖儿鬻女,抛弃婴孩的道理他懂,他的家族就是在这些高官勋贵、士家大族的盘剥下逐渐没落的,自家尚且如此,何况那些黎民百姓呢?
至于成王败寇的道理他也懂,世人皆曰高祖乃赤龙之子,其先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於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
这些话别人也许信,张辽却不太相信,因为他从读过的书简中,慢慢悟通了一点东西,从小到大,他只见过各种爬虫,并没有见过龙为何物,若真有此物,四百年大汉又岂能腐朽至此?
可余良真的只是一个蝼蚁吗?
他这个蝼蚁,如何敢断言,大乱已至?又如何敢断言诸侯林立,群雄逐鹿呢?
张辽早就忘记自己拦住余良的初心,相比而言,一个坞堡内土豪大户的死活,远没有天下将乱来得重要,也没有数年之后,群雄逐鹿带给他的震憾更大。
世道崩坏,已经显而易见的,也是因为如此,家中族老们才让自己早早的出来,谋取一丝家族复兴的机会。
黄巾揭杆而起,席卷九州,可这不是已经被朝廷镇压了吗?怎么就会天下大乱?怎么就会群雄逐鹿了呢?
若是真的如此,那自己该何去何从,自己的家族又该何去何从?
......
众人在营地歇了一个时辰,夜色正浓时,外出刺探消息的黑牛回来了,他对着余良躬身行礼。
“余大哥,俺回来了。”
“黑牛回来了。”
余良应了一声。
听见二人的说话声音,不少人立时围了上来。
瞥见黑牛身后站着两名瘦瘦矮矮的老者,余良眼里不禁闪过一丝诧异,但也没多言,只是问道:“情况如何?”
“等,等一下。”
黑牛没有马上回答,咽了口唾沫后开始在人群搜寻。
最后看见猫在树前的小不点时,他的眼睛陡然一亮,嚷嚷了一句:“快,快把水囊给我喝一口,渴死了。”
小不点却没理他,过了好一会才道:“没了,都喝完了。”
先前逃命,大家伙把能丢的都丢了,只有他还保存着一个水囊,平时宝贝的跟命疙瘩似的,除了余良似乎也没谁逮着机会用过。
“这,这小子......”
对方这副小气模样把黑牛气笑了,他咧着嘴巴嘿嘿干笑几声,声音有些沙哑。
不过,眼下并不是打趣闲聊的时候,余良把所有什伍长都招集在了一起,众人围成一个圈,目光不由都落在那两名老者身上。
“老人家说说吧?”余良开口问道。
黑牛听见声音,当即看向老者,沉声道:“老丈,把你们知道的都说出来,兴许余大哥可以替你们想想办法。”
老人彼此对视了一眼,抹了把眼角清泪,这才开了口。
营地中点起了炽热的火堆,可众人的心却越听越冷。
“……余郎君,黑郎君,我们说的全是真话,你们可以找人去乡里验证,是真活不下去了,真的活不下去了。如若你们要动手,我们也要参加,命债命偿,只是可怜我那孩儿,死的太过悲惨,老汉已经没了盼头,唯盼有朝一日老天爷能够开眼,让那田氏遭了报应,老汉能给死去的孩儿报仇。”
火堆边,老丈言语哽咽,终于讲完了他的故事。
场中一时寂静无声。
众人面带怒色,胸口起伏,刚才两个老者的讲述令他们感同身受,压迫到极致,大家没有了活路的时候,但凡有人带头必然是群起响应的激烈反抗。
同时众人联想到了那河沟里的骸骨,一种不好的念头瞬时在大家脑海中疯狂蔓延。
继而让人头皮发麻。
余良看看众人,又看看火堆边,最后转过头,盯着远方夜色的阴影,心中有了计较。
黑牛两个时辰的探查,加上刚才乡人的讲述让他们知道了一些大概的情况。
坞堡主人姓田!
冀州田氏,一个庞然大物,战国田忌和孟尝君田文的后人,而前方的这个坞堡,就是钜鹿田氏的一支偏房。
那么,这个坞堡和田丰又有什么关系......余良在心中盘算着。
坞堡周围原先有几个里乡,都被这田氏盘剥压榨的没有了活路,他们欺男霸女,抢占田地,逼良为奴,放字钱,无恶不作,十恶不赦。
刚刚那两个老汉,就是被这东西折磨的欲仙欲死,苦不堪言。
李老丈的儿媳,被田氏的一个得宠的管事看上,人家用高利贷逼迫,儿媳顶了债被送入坞堡,可怜好好的一个良妇,因不堪受辱抓挠了一把,其人就被砍手剁脚做成了人彘,最后被人抬出来巡游里乡,以敬效尤。
而李老丈的儿子,终究没能忍下这口恶气,抄起木叉上前拼命,当场被豪奴打杀,本来好好的一家人就这样阴阳相隔,家破人亡。
田氏在堡中蓄养着几十个豪奴恶仆,平日行事乖张,手段酷烈,百姓敢怒不敢言。
根据老汉说的,余良发现这个坞堡主事者,还不短智术。
当初张角振臂一呼,黎民百姓群起响应,这田氏贼子居然能提前感知危机,让乡民将孩子送入堡内押为人质,自己又用粟粮做为激励,聚拢乡民护卫坞堡,他们这才躲过了黄巾之劫。
更可恨的是,那些质押的孩子至今都没有被放出坞堡,已然变成了田氏的奴仆。
乡民们有苦难言,只能任人宰割。
李老丈现在之所以愿意拼上性命陪同他们攻堡,只是因为他们家的孩儿,在这短短数月间,已经被压榨完最后一点价值,劳累而亡。
他的心也跟着死了,对生活没有了指望,因此也没有了惧怕,剩下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恨意。
“当真是恶贯满盈,该死!”
余良习惯性的用刀尖挑动着柴火,思考了小会,还是冷静问道:“老丈,现在如你们一般情况,一般心思的人,还有多少?”
“回郎君,里乡中已经不剩下多少户人家了,约摸四五十户,其他人逃的逃,死的死,不出意外,大家都在心里盼着田氏死绝,至于跟老汉一个心思的人有多少,这就说不上了,毕竟,有些人的孩儿尚在堡内,对方以此为要挟……”
“老丈你想过没,一旦你们跟我做了这事,可就变成了贼匪,以后只能背井离乡,此地断然不会再有你们的生活。”
余良问出了心中最想知道的问题,他想看看对方的决心,毕竟攻打坞堡的风险极大,虽然好处不言而喻,但风险也是他必须要考虑到的问题。
“郎君,老汉恨啊,恨当时没有跟随大贤良师的人一起走,恨当时贪图了田氏的几斗谷子帮他守堡。如今只盼望有朝一日能大仇得报,才留着这一口气......
又何谈以后?
如若你们攻堡,老汉就是拼上这条老命也要参加,也要为我枉死的孩儿们报仇啊…”
李老丈回答的斩钉截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