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良语气不善,冷冷道:“张文远,我等也想收手,可这世道不允许!刘家的朝廷不会放过我等,世家豪族也不会放过我等,蝼蚁尚且知晓偷生,何况咱们?
此番若是得了堡中的不义之财,也能让我们勉强度过这个冬天,如此一举两得的事情,你不必再浪费口舌。”
余良说完话,向边上的周黑道:“早点歇着。”
周黑沉沉地“嗯”了一声,随即朝身后的张辽冷眼看去,道:“张郎君,屯长话说的明白,希望你不要再做纠缠。”
一走进林子,周黑语气陡然变了许多,担忧道:“这贼人几次三番念叨此事,某担心会造成不好的影响,时下兄弟们都觉得眼前生路渺茫……”
他没有说完全部的话,余良却已经听出了其中的意思。
周黑这是担心士气受到影响。
“周兄,你是怕兄弟们生出异心,随了张辽去投富贵?”
余良眼神里带着思索:“像他这种寒门子弟出仕,多半是为了振兴家族,若是我等抢堡成功,事情一旦传开对他声誉自然会有影响,费力阻止倒也在情理之中,不过从其方才语气可以听出,他对天下大乱似乎更感兴趣。
至于......若是兄弟们真有人要走的话,那就随他们去吧,咱们留不住,也不能留。”
“屯长,你的意思是?”
周黑猛地抬起头,扭头看了眼周围已经睡着的兵卒,不解问道:“你是想大浪淘沙,留下可靠之人?”
“周兄的反应倒是很快。”
余良瞥了一眼周围,声音忽然低下去,表情变得凝重起来。
“若明日张辽未走,你便跟兄弟们直言,有想脱离队伍的,对方若是应允,自可跟其离去,全当张辽偿还了咱们的救命之恩。”
“啊?”
周黑茫然地看向他,仿佛一无所知,余良见状解释道:“咱们这伙人不经历点大风浪,永远都凝不成一股麻绳,心智不坚定者,与其留下,还不如早日离去。”
先前张辽说可助他们时,余良就在心底盘算对方的用意,他的话几乎已经表明,大概率是可以在雁门给众人寻个好去处。
因此,他便想借着这件事情,考验一下大家。
“屯长,为何要选在此时?”
“那你觉得什么时间最好?难不成大战之后?”余良反问道。
“自然是如此,如果咱们一旦动手,眼下再流失部分人手的话,形势对咱们会相当不利,就怕......”
“怕什么?”
余良打断他的话头,疑惑道:“你对自己的人没有信心?”
“这倒不是,但总归还是有点担心。”
“也罢。”
余良没有继续追问,叹息了一声,随即目光灼灼地看向周黑,意有所指道:
“我可以确定前屯的兵卒不会有一人生出异心,就是不知周兄弟有几分把握?既然大家决定进黑山,本次抢堡之后,沿途咱们将要收拢人马,这些人未来可都是什伍长,所以在这之前,必须要排除掉队伍里的不确定因素。”
他盯着周黑,淡淡道:“你觉得,此事重要否?”
“在下愚钝。”
周黑用试探的语气回答道:“既然如此,那就等攻堡之后再行定夺,岂不是更加可靠?”
余良话语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但立刻就被周黑一句话气的半死。
“亏你想得出来,到时口粮富足,大家没了后顾之忧,原本抱着混日子心态的人,自然也就坚定下来,那再做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啊?”
周黑眨巴几下眼睛,一脸不明所以,余良盯着他看了片刻,微怒的脸色忽然一变。
“想不明白就不要再去想。”
“...某还是有些担心,万一这贼人不怀好意,岂不是平白无故害了兄弟们?”
“我都说了,能够留下来的,都是值得信赖的兄弟,而离开的与我等则再无瓜葛。”
余良往前又凑了一步,周黑微微抬起头,眼睛里满是不理解和担忧,像是个正在做决定的家长。
“知道你心中不忍,现在不要想那么多,这件事迟早得办。”
“可他们从渡口一路跟随,其中还有不少亲信之人。”周黑看着他,有些难以做决定,犹豫许久,突然躬身行了一礼,恳切道:“还请余大哥再重新思量这事。”
“你有顾虑......”余良皱眉盯着他看。
周黑低着声音,掷地有声道:“我周黑一向莽撞,但绝非不知好歹之人,自古以来,人心就经不起试探,人性更是难以经得起诱惑,别的某不敢多言,但有一点屯长放心,若来日队里若有为非作歹之人,某定亲自手刃之……
请屯长重新思量此事!”
“你...”
余良浑身一惊,以为自己哪句话冒犯了这直爽汉子,他见周黑言辞凿凿地说出这番话,下意识皱了皱眉,伸手扶起对方。
“周兄,你这是妇人之仁啊,大丈夫岂能如此。”
“请余大哥恕罪。”
“你这...罢了!”
听到周黑这些恳切的话,余良心里不知为何越发有些担忧,沉声道:“记住你今日承诺。”
周黑正色应声:“某万死不敢相忘。”
余良深吸一口气,往前走了两步后,又有些烦躁地走回对方面前,但最终,他还是低声吩咐道:
“既然如此,周兄你就派两名机灵的兄弟,盯紧了张文远,莫让他坏了咱们的事,同时留意自己队里的兄弟,思想上有问题的,及时告诉我。”
“诺!”
“至于其它事,等黑牛明日回来,咱们再行定夺。”
“好。”
又和周黑说了片刻话,余良深吸一口气,第一次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他揉了揉眉心,缓缓道:“天色不早了,去歇着去吧,明天还有许多事要做。”
“某安排好值守兵士便去。”
余良一时无言以对,淡淡点头应了声好。
两人走到前头,等快要到休息的地方时,余良忽然问道:“还有一件事,周兄你可有别名?或是在乡里时可有小名?”
“啊?”
“比如叫仓?”余良加重了最后一个字。
“从未有过。”
周黑见状茫然摇了摇头,随即忽而一笑,沉吟道:“仓,周仓…确实比周黑好听许多……”
......
顶着发胀的脑袋,余良终于倒在了草席上,直到他被人推醒,睁开眼才发现,林子外面的天已经放亮,黑牛在约定的时间赶了回来。
搓了一把脸强迫自己清醒,他又将几个主事之人聚到了一起。
“黑牛,说说情况。”
余良看看略显疲惫的黑牛,点了名。
“李老丈两人回去之后,一直都呆在家中并无异动,至于坞堡的情况......”
黑牛说到这儿脸色一沉,随即用树枝在土地上涂画,继续道:“坞堡的情况对我们非常不利,这个坞堡的造型跟先前刘氏那家几乎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
“可不是,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望楼堡沟,坞堡构建……简直一模一样,像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你详细说来听听。”
余良低下头,盯着地面上的草图,陷入了沉思。
根据黑牛描述,众人眉头渐渐皱起,余良有些冷峻的脸拉得很长,其余人面色也是一片凝重。
“大家怎么看?都说话,别装哑巴。”
余良开口问道。
黑牛脸上有些不甘心,硬着头皮道:“余大哥,这个堡咱们恐怕打不了,我仔细探查过了,根本没法强攻,据李老汉所言,平时这堡门口连陌生人都不能靠近,乡民们但凡没有通报而擅自接近者,直接就会被射杀。”
他思考一阵,第一个说出了自己观点。
要放弃!
王冰听他说完思索了片刻,赞同黑牛的观点,跟着附和:“余大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放弃吧,照黑牛说的,咱们根本没有机会。”
在他之后没人继续说话,余良的目光一一从众人脸上扫过,大家都哭丧着一副脸,辛苦谋划了一夜,结果却被浇了这样一盆冷水。
放弃这个坞堡。
那就意味着吃食没了,冬天御寒的衣物也没了。
举目四望,深秋的早晨原野一片灰白,空气里森冷的凉意直直透人肺腑。
他硬生生压下心头的闷气。
“麻子,准备点吃食,让大伙儿吃了我们立刻赶路,黑牛派人去把留下的兄弟叫回来,别落下了。”
余良向二人吩咐道。
两人应了一声离开,其余人明显松了口气,可脸上的神情依旧还很纠结。
......
众人开始各自忙活,余良身边只剩下周黑还有小不点几人,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居然没有发现张辽的影子,随即好奇问道:“人呢?怎么没见到?”
周黑没有应声,一个暗黑色木牌自他手中被递了过来。
余良接下后拿在手里,正好一手之握,牌子背面雕着一朵小花,正面则阳刻一个古字,仔细辨认半天,这好像是“聂”字的小篆体,一耳在上,两耳在下。
“那个字是聂,人是半夜走的,托我将这东西转交于你,临走前他还留下几句话,说如果你愿意,可以带着大伙到雁门郡找他,他必会以礼相待,从此不再提贼匪之言,一起杀胡贼保境安民,岂不快哉?
若你不愿意,也可保存此物,将来可使人持此牌去雁门,只要不违背法律道德,只要雁门还有张氏子孙在…不管何时,他们定会倾家族之力出手帮忙一次,认牌不认人,之后木牌将被收回,从此两不相欠。”
见余良检查完木牌,周黑同时也把张辽的话转告给他。
余良听后哑然失笑。
他们终究是两个阶层的人,思绪不在一个层面上。
罢了!
这也算是一个说法吧。
张辽的智商,还是比普通人高出不少,这种做法既可以给他留下一份情义,又可以偿还众人的救命之恩,让他内心得到解脱。
用个木头牌牌,解决了两个问题,不失为一笔好买卖。
众人造饭的功夫,黑牛招回了人手,等一切收拾妥当,队伍又一次踏上逃亡之路。
当再次路过弃婴的河沟时,余良驻足许久,如果他们不能尽快的自强自立,说不定哪天就会如这些婴孩一样死无葬身之地。
两者唯一的区别,这些婴孩是被他们的亲人所抛弃,而自己只可能是让士家门阀,土豪大户、高官勋贵和各路诸侯送上黄泉之路。
想想历史,黄巾之乱前汉末年人口还有5600多万,可是到了三国末期,只剩下760万左右。
也就是说,几十年时间,生民已经十不存一。
其他的人去了哪里?
抛开天灾不说,今天广宗城下杀个三万,明日漳水中填个五万,今天曹阿瞒看袁草包不顺眼,干一架,几十万人变为炮灰,明天孙小子联合大耳贼放一把火,几十万生灵就变成一场炫丽的烟火,最终烟尘冲天,驻留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一将功成万骨枯!
没人会在意最底层的士卒。
……
河沟前停留了小会,队伍继续往前,刚行出不到一个时辰,就让一场意外止住了脚步。
十多个面色黧黑、破衣烂衫,老少皆有的人跪在了余良面前,挡住了行进的队伍。
“郎君,求求你,救救我们吧,救救那些无辜的孩儿吧。”
李老丈话说完,一颗苍首跄地,其身后一群人也纷纷跪倒在地。
一切来的太过突然,余良被这一幕弄得手足无措,自己还只是一个青年,哪里能经受得住这么多人的叩头呢。
“老丈,赶紧起来,大家都起来,有话好好说。”
余良一把拖起跪在地上的李老丈,又去搀扶别人,王冰、黑牛等人也纷纷动手,把十多人扶起。
“麻子,安排人值守四方,周黑,让队伍原地休息。”余良考虑了一下,眼下这种情况,队伍是走不了,只能先做好防备。
两人点头应下,去安排事情。
“老丈,大家伙儿全都坐下,我们慢慢说。”余良招呼一声,拽着李老头的手坐到了地上。
“郎君,你们不能走啊,你们这一走,我们就没了活路,听黑郎君说,你们放弃攻堡是因为人手不够,我们加入,我们全加入,只要能弄死那田氏那群孽畜,能为我们报仇,能救出那些在堡内受苦的孩儿,我们全加入,冲头阵,拼上老命干一场。”
屁股一挨着地面,李老汉就迫不及待的说出了他们的请求。
“郎君,我愿意。”
“我王大愿打头阵。”
“还有我丁十三。”
余良抬头扫过一眼,十多人面色激愤,主动要求加入攻堡的队伍,愿意去打头阵。
人心倒是可用!
只是这可用,并不能指望他们加上自己的人就能拿下坞堡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