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廷尉府向西,顺着铜驼大街向北走不远,就能望见巍峨高耸的阊阖门。
阊阖门是北魏的国门,其地位相当于明清时的午门。
不过阊阖门说是门,不如说是殿堂式建筑。
此门面阔7间、进深4间,中间有3个门道,2道隔墙,东、西各一个墩台,两侧各有阙台与东西宫墙相接。
高欢没资格从阊阖门进入宫城。
在门口禁军的目送中,高欢经司马门绕到宫城东侧,再过云龙门、东阁门,绕开太极宫,步行近两千步,最终在前宫的含章殿等待面见元恪。
“员外郎!”
听到有人叫自己,高欢仰起头,见到的是殿门口站着的一个高鼻深目,模样英俊的青年。
那人正是尔朱荣。
尔朱荣露出高欢同款‘看到大帅逼很开心’的笑容,向高欢招招手:“陛下现在要见你!”
高欢颔首,跟在尔朱荣身后走入含章殿。
这里是太极宫宫殿群的一处偏殿,装设不算奢华,但因为宫殿主人的喜好,这里的雕梁画栋满是佛经故事,比如割肉饲鹰,舍身饲虎,目连救母,鹿王本生等等等等。
殿中。
元恪放下手中佛经,笑盈盈看向高欢:“三郎找朕何事?”
高欢露出有些疲惫的笑容,宛如向老板汇报工作的社畜:“微臣整理廷尉府陈年旧档时,发现两宗有些相似的案件……”
他将两个案子绘声绘色讲了一遍。
重点是洛阳县尉屈打成招,以及利诱威逼他人做假口供。
元恪大怒:“好个不择手段的长孙裕!”
生了一会儿气,他望向站在门口的尔朱荣:“现在就去,把长孙裕给朕抓起来,关入大牢!”
尔朱荣正要转身离去之时,门外突然走入一个身材魁梧,相貌堂堂,但脸大脖子粗的中年男子:“且慢!”
“侯刚?”
元恪笑了起来,手指高欢介绍道:“这个长相好看的小郎君,就是我阿舅新任的义子!三郎,这是武卫将军侯刚!”
高欢行礼:“拜见武卫将军。”
侯刚点点头,转而望向元恪说道:“臣听人说,廷尉府近日重审旧案,起因乃一窃钩之贼在公堂之上的胡乱攀咬……”
“简直荒唐!”
“此等小贼之言岂可为信?”
他冷冷扫了高欢一眼:“臣还听闻,高评事前些天,曾与洛阳县尉长孙裕族弟长孙坤,在闹市上为争一女子起了冲突……依臣看,此乃高评事借旧案打击报复罢了!”
元恪摇头:“将军言重了……三郎不是这样的人!”
侯刚微微皱眉。
他实在是没有想到,元恪居然会为了高欢而反驳他,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重要的是,元恪刚才的称呼。
元恪称呼他为‘将军’,比较疏远、正式,而高欢则是‘三郎’,字里行间都透露着亲昵!
难道此人并非高肇义子,而是陛下流落在外的私生子……侯刚看了看高欢,又看了看元恪,惊起一身冷汗。
无他,年龄对的上!
毕竟古代男子,十二三岁生子者比比皆是!
重要的是,元恪乃天子,苍天之下第一人,怎会平白无故对一弱冠少年如此亲近?
侯刚有些后悔。
早知道,他就不该听了自己儿媳妇的话,来这里为她那愚蠢的弟弟开脱!
高欢并不知道侯刚心中所想,他还在讲道理摆事实。
比如陈终德的证词。
比如杀人凶器。
再比如康菩萨的证词。
元恪连连点头。
侯刚缄口不言。
高欢见铺垫的差不多了,躬身说道:“微臣恳请陛下亲自审理此案!”
“我?”
元恪有些惊讶,甚至忘了面见的是外臣,应该自称‘朕’而非‘我’……
高欢颔首:“此案若想真相大白,非陛下不可!”
嗯,其实他已经将所有的证据都准备好了,内容详实,不容辩驳,甚至不需要犯人口供即可定罪,基本上属于是放条狗在公堂上审案,都不会有冤假错案……
“当真?”
元恪满脸不自信。
多年之前,曾有人给他说过,他的文治武功当超过历代先帝,但钟离之战过后,他再也不谈兵戈,因此他希望不会再因为这个案子,毁了他当‘名侦探’的梦想……
“当真!”
高欢重重点头,脸上满是信任。
元恪顿时变得自信起来,他想了想:“明日,朕亲赴廷尉府问案!”
………………
翌日清晨。
廷尉府外被禁军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虽然禁军组成的人墙外挤满了各地赶来的吃瓜群众,熙熙攘攘,吵吵闹闹,但人墙之内,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公堂。
元恪高坐,身边依次是司徒高肇,廷尉元湛,武卫将军侯刚,以及一众三公九卿和元姓诸王。
嗯,后者主要是来近距离吃瓜。
毕竟天子亲自审理案件,这种场面一年都见不到一次!
很快,一众人犯带到。
左边是悟能三人杀人案牵扯的犯人,比如康菩萨,长孙裕、长孙坤,而右边则是杨金发之死的案犯,洛阳人第五鸿,陶工沈冲,以及引发整个案件的关键人物,杨金发姘头贾张氏。
元恪学着戏曲里的样子,重重一拍惊堂木,忍着手疼大声说道:“堂下众人,还不从实招来!”
高欢:“……”
他默默凑到元恪旁边,小声说道:“陛下想先审理哪个案子?”
“杨金发之死案吧……”元恪同样小声回答:“朕记得三郎说过,此乃案中案,只要审理清楚此案,则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高欢颔首,小声提点着元恪问案。
第五鸿和沈冲这种平民哪里见过这种场面,此刻见着周遭杀气腾腾的禁军,完全没有狡辩的想法,尤其是贾张氏,要不是有人搀扶,此刻早就瘫软在地了。
此刻她不断的嘟嘟囔囔。
“民妇冤枉……”
“杨金发骗了民妇,说南梁好过大魏千倍万倍,想要带着民妇南渡,谁料半路碰到这二人,第五鸿见民妇生的美丽,趁民妇如厕之际欲对民妇用强,民妇抵死不从……”
“至于他二人杀杨金发之事,更是与民妇无关……”
“呜呜呜……”
……
“聒噪!”
元恪摆摆手:“不守妇道,与人通奸,意图叛国,罪在不赦!拉下去斩首示众,弃尸荒野!”
贾张氏:“???”
不是说好的女人是没有祖国的吗?
戏文里都是骗人的!
她还想要说些什么,当即被几个杀气腾腾的禁军拖了出去。
沈冲瑟瑟发抖。
第五鸿抢先一步说道:“都是沈冲指使的小人杀人!小人虽然与贾张氏通奸,但贾张氏乃杨金发姘头,并非夫妻,因此就算是杨金发讨要说法,小人大不了赔他些钱就是了,完全没有必要杀人!”
“是沈冲,沈冲与杨金发妻子早有私情,他唯恐此事暴露,于是煽动小人杀了杨金发……”
“还请陛下明察!”
……
元恪:“……”
他满脸‘沈腾手机地铁’的样子。
不是,这个世界已经癫成了这个样子了吗……高欢一脸懵。
片刻之后,案件真相大白。
第五鸿、沈冲二人杀死杨金发,抛尸荒野,随后二人逃之夭夭,再然后就是长孙裕急于破案,在听了长孙坤的‘花言巧语’后,做出了收买康菩萨做假证的行为。
元恪叹了口气,满脸恨铁不成钢的看着长孙裕。
他和长孙稚不熟,但因为侯刚的缘故,他对于长孙裕也有着子侄一般的感情,为此才让他小小年纪就做了洛阳县尉这个天子脚下的重要职位。
但对方辜负了他。
元恪再度叹了口气,手握朱笔在案几上写写画画起来。
片刻之后,他转身离去。
高肇凑到案几边上,轻声念诵起来。
“洛阳县尉长孙裕屈打成招,致使冤案铸就,悟能、狄克友、秦三发惨死……着即罢免县尉一职,流放八百里……”
“栗特人康菩萨,洛阳人第五鸿、沈冲,死刑,不再复议……”
“廷尉评事、员外郎高欢办案有功,迁廷尉直,受爵广川县男……”
……
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望向高欢。
震惊者有之。
羡慕者有之。
不是因为廷尉直。
‘廷尉直’是廷尉府的属官,官位在从六品上,虽然和从八品下的廷尉评事有着天壤之别,但高欢毕竟有着正六品上的员外郎头衔,升官并不足为奇。
他们震惊和羡慕的主要是‘广川县男’。
北魏爵位分王、开国郡公、散公、侯、散侯、伯、散伯、子、散子、男、散男,凡十一等,广川县男虽然只是最低等的‘散男’,没有食邑,不可世袭,属于虚封。
但爵位毕竟是爵位!
很多统军在外的大佬尚且没有爵位,如今一个小小的六品官,只是破了一桩小小的案子,居然就有了爵位!
凭什么?
就凭他长得好看?
嗯,这是事实……
但是……
所有人又将目光移到高肇身上,他们明白,元恪这是爱屋及乌,因而才对高欢青眼有加!
这让某些人越发生气。
就是那些元姓诸王。
毕竟他们可是天子的实在亲戚,血脉相连,有着同一个祖宗!
亲外人而远宗室,大魏亡国之日不远矣!
元雍、元祥、元乂等人狠狠瞪了高肇一眼,甩着袖子怒气冲冲的走了。
高肇冷笑一声,转头望向高欢,努力挤出了一个慈祥的笑容。
“三郎……饿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