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村在大荒中生存漫长岁月,自然不会如此轻易的倾覆在滚浊洪水之下。
时间回溯,傅恒二人回村的前一个时辰。
轰!
雷声滚滚。
无尽的雨水从荒穹之上倾泄而下,裹挟着巨量的泥沙砾木,倾倒于山野嶙峋之间。
“村长,龙王爷这回真生气嘞!大羊山的河坝塌了一个老大的口子!河里的水漫上来了,半刻钟就比人高哩……”壮硕男子喘着粗气,用手比划道。
李老头神色不变,从腰间掏出一杆镔银水烟枪,捻了撮赤黄烟丝,温声道。
“阿牛,慌甚么。你带上一些好把式先把老人孩子送到后山崖洞哩。”
“好!”阿牛憨厚的点了点头,转身就要淌进污浊的泥洪里。
他突然回过头来,“村长,恒小子和周三哥不是去仙门修行了吗,要不寻他们来村子里帮忙,要是可以请些仙门长辈来村子驻守两天会更稳妥些。”
“莫要寻他们,仙门仙门,一入仙门便身不由己。”
李老头嗓音沙哑,用火石点燃了烟丝,袅娜的青烟顷刻间便被狂风吞噬。
阿牛没有回应,点了点头,便淌进无尽的泥洪里。
小院内只剩下李老头一个人,他坐在屋前爬满了暗绿苔藓的青石阶上,猛抽了一口水烟,鼻孔里喷出大把灰白的烟雾。
他抬眼审视了院子一番,像是要把这窄窄的院子记在心里。这院子已有百年光景,承载了村长大部分的记忆和时光。
可如今。
风在怒吼,水在扑杀。
李老头年过古稀,脸孔瘦削干硬,棱角分明,细密的胡茬已经雪白,像荒野上烧过一茬又一茬的野草垛。
阿牛走的急,耳力却是村子里出了名的好。
隔着老远就听见平日里温和的村长敲碎了手里的烟枪,骂咧了一句。
“狗屁的龙王爷!”
李老头等阿牛走远,披上挂在墙角的鱼皮蓑衣,淌进洪水里,缓缓来到村东口的一间破旧的小院子。
砰!
一声沉闷的叩响,伴随着一声粗犷的呼喊。
“王老太婆,是我!”
“村长爷爷!”
里屋被窝里探出来一个闷红的小脸蛋,男孩五官普通,小圆眼,远山眉,这双眉眼灵气极了。
不像是山野凡夫,倒像是这山野中的精灵。
“李老头,想明白了?瞧瞧你们这些年干的蠢事。”
王婆婆穿着一身粗麻短衫,短眉圆眼,普通村妇模样,她起身按住被窝里的男孩,隔着柴扉冷冷的说道。
李老头披着蓑衣,隐在黑暗中看不清脸色,沉闷地应了一声。
“嗯。”
“这桩事老身可以应下,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如今那杂鱼威势大涨,咱们先前定下的条件还要再变一变。”
“条件可以再谈,你门前这颗老槐树是先前山上得来的种子?”李老头麻溜的褪下鱼皮蓑衣,失了这蓑衣的避水之能,天地间的水气仍然无法侵袭他半分。
却见暴雨和山洪竟然诡异般的绕开了王婆婆家门口,形成了一个偌大的空腔,房子的前院完全与水汽隔开。
一棵抽出新芽的老槐树在王家院子外静静屹立着,它枝干奇特若人之手掌,向空中托举。
其青绿的槐叶尖在暴雨山洪中散发着蒙蒙微光,那一抹晦暗不明的幽光硬生生遏制住了焦灼骇人的洪流。
“没错。”王婆婆冷冷的说道。
李老头眸光一亮,按耐住激动,拱手朗声道:“好,条件我应下了。局势危急,先度过今夜的难关,往后我们再详谈!”
王婆婆没有接话,仍是先前那般冷冽的语气。
“你且去山上避洪去吧。”
李老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站在原地驻足了片刻,披好蓑衣,行至水中,留下一句不知道说给谁听的玩笑话。
“王婆婆,我们两家订个娃娃亲怎么样,我家妮子和方小子在学堂里玩的可好嘞!”
“滚!”
王婆婆面对外人总是那般严厉冷漠,只有面对自家可爱的小孙子时,脸色才会柔和起来。
“乖孙儿,把前些日子奶奶折的纸人都拿出来。”
“好。”小乖孙把藏在枕头后边的纸人一边数着一边递给王婆婆。
“一,二,……二十八……”还没数完,他看着奶奶,稚声稚气的问了一句。
“奶奶,我们不去山上避洪吗?”
“怎么,你个傻小子真看上李老头那壮成牛的孙女了?”王婆婆抱着孙儿,调笑道,“我们要是搬上去,那崖洞里的人可过不了好日子喽。你快快睡觉罢。”
王婆婆安抚好孙子,叩开柴扉,走到灵槐树下念了几句古老的祷词,把手里的纸人扬进洪水中,散了个干净,转身回屋。
暴雨敲打着泥墙陶瓦,声若鸣金,不时雷声阵阵,霹雳喧天,恍若天倾。
“奶奶,我怕。”
乖孙儿的小手紧紧拽着婆婆的衣角。
王婆婆的眼睛在黑夜中甚是明亮,她轻轻拍了拍乖孙的背儿。
“小清河水涨了一些罢了,不碍事的。乖孙儿,莫怕,赶明儿奶奶给你捉鱼吃。”
“鱼一点也不好吃。”他撅着小嘴,睁着小圆眼,凝视着那扇纸糊的窗。
窗上是王婆婆新贴上的年画小人,小人蓄着威风赫赫的长须,擒着似斧似钺的兵器,穿着一副金光甲胄,眼珠子恍若活人一般灵动。
除开门口那棵灵槐挡住的一部分洪水,其余山洪尽皆被这些小小的年画小人挡住,无尽滚浊的泥洪撕不破那层本该一捅就破的薄纸,无力的在窗外咆哮。
“我的乖孙儿。”见乖孙还不睡觉,王婆婆装作生气的样子,语气重了些。
“再不睡觉,奶奶把你屁股打开花!”
“哼,奶奶又骗人!屁股根本不能开花!”
“乖孙,你试过了么。”
“那可不,王二叔的那头老牛把田小四的屁股撞飞了都没有见到开花。”
“扑哧!你个龟孙儿咋啥个都胡说嘛,跟你爹小时候一样顽皮!”王婆婆笑了一声。
“奶奶,哪有!我没有我爹顽皮!我爹在外面玩了好久,我10岁了他还不来看我。你说等我长大了,我爹还能认出我来不。”
奶奶的笑声慢慢就干了,她轻轻拍拍孙儿的背,哼着不知来自何地的方言曲调。
“你爹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他跟你一样是个冒失鬼,早早就迷路了,你要是不快快长大,就找不到你爹喽。”
乖孙儿懂事的抱着奶奶的胳膊,闭上了眼睛,呢喃道。
“学堂先生说睡觉能更快的长大,奶奶,我要睡觉了,你也要早点睡觉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