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四收起投掷暗器的姿势。
李乘风在一旁看着，没有出声询问为什么突然出手的意思。
说到底，两人现在只是初识，兴许有互相欣赏的意味在内，可也没有立场去干涉对方的举动。
却忽的听到顾四声音传来，竟然是轻声解释了起来。
“天宁彭家的家主，曾经与我顾家铸过剑，算是有几分情分......出于情理，我不能让这位彭家公子死在这里。”
说着眼皮子还快速眨动了几下，一双剪瞳浮现有几分歉意，反倒是看的李乘风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摆了摆手，视线从顾四的脸上移开，“其实，哪怕刚刚没你出手，我想也是会出手的。”
李乘风可没说假话，他先前是真的有想要帮助彭家公子的心思。
毕竟，按照顾四所说，这个彭家的公子实在不像什么恶人......自己若是能帮，救下结个善缘倒也不错。
正如他之前在岳家村那般。
他不忍眼睁睁看着那一对母女受辱，自然也不会让一位平日乐善好施，灾荒时开仓济民的好人死在眼前。
这无关乎其他，也不怕被青辞骂自己圣母。
只是因为自己若不这样做，便会愧对心中的自己，也会愧对小时候梦想着斩奸除恶、匡扶正义的自己。
可是青辞突然的一声“小心那边的空气里有毒”，让他起身的动作迟疑了一下。
帮人可以，却也不是无脑地就这么冲出去帮。如果明知那个方向布置有毒气，还一头冲进去，那不叫救人，那叫送头、叫傻逼。
但也就是这么一下。
就这么直接让杀榜的一伙儿人吹了怀中拿出的吹箭。
若是没有顾四的暗器出手，怕是这一波吹箭下来，彭家那边的护卫会死伤大半。
“可、可是......”
顾四迟疑片刻，还是歉然道：“我们现在总归是同行者，虽然刚刚情况紧急，可我到底也没有问过你的想法。”
“我擅自出手救下彭家人，坏了杀榜的任务，指不定会连累了你，和我双双上了杀榜名单。”
“更不提你之前还有恩于我，现在却又可能会被我连累......”
李乘风没让顾四把话说完，“不如换个位置，如果刚刚是我直接出手，你会责备我么？”
“那怎么可能！”顾四几乎是下意识道。
“彭公子声名在外，无论是在江湖之中还是百姓里边，都是一个‘善’字，而今被杀榜中人用毒袭杀，我辈江湖之人当以侠字为先，惩恶扬善为己任，莫非眼睁睁看着这么一个善人被杀而无动于衷，那反倒有愧于本心！”
“这不就得了么。”李乘风笑着道：“既然你都不会怪我，为什么会认为我会怪你呢？”
“我虽然没有什么大志向，但也曾做过那惩恶扬善的江湖梦。”
顾四愣了愣，旋即眼中歉意逐渐褪去一些，嘴角扬起点点笑容，如天上明月般无暇，似海底星辰般清澈，道：
“以前大哥总喜欢用「农夫与蛇」的故事吓我，说我天真，总有一天会被贼人蒙骗，下了药，被绑去山上做什么压寨夫人；二哥只会附和着大哥，天天和我说着好心没好报的事，三哥也是变着法的想让我放弃心中侠气、心中江湖。”
“我却不信，哥哥们非要和我打赌，说除非我可以找到个志同道合的江湖人，过了他们考验，否则就不让我一个人出来江湖......”
“我觉得，如果是李兄的话，应该是可以通过哥哥们的考验的。”顾四的声音逐渐小去。
“我们这才认识一天不到。”李乘风看着眼前少女，“你就不怕我故意说好话骗你？”
“我又没那么笨，分的清楚真话假话。”顾四巴眨巴眨眼睛。
李乘风心里突然升起了一股「我好像在骗小姑娘」的罪恶感。
赶忙错开视线后，他才长吐了口气。
顾四看着李乘风的动作有些好笑，脑海中闪过了一道卦辞，下意识便念叨出来：“三人行，则损一人;一人行，则得其友......”
她自语的声音很轻，李乘风没大听清楚，问道：“你说什么三人行？”
“没什么......”顾四有些慌乱遮掩着，“一个不靠谱的道姑，随手给我的卦辞。”
想了一想，她试探着问道，眼神有些飘忽：“李兄，你相信缘分么？”
她以前是不怎么相信八卦六爻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的，也不信什么缘分。
可今日...尤其是李乘风亲口说出那句「我也曾做过那惩恶扬善的江湖梦」后，她又希望八卦六爻之术与那虚无缥缈的缘是真的。
若是两人无缘，又怎么会正好在这偏僻的边陲相遇，又恰好都怀着一个天真的梦？
可话刚刚脱口，她却像是有些后悔的样子，也不等李乘风给出回答，自己就把头又扭了回去。
只是耳根子红红的，在漆黑的夜里也能看清。
李乘风看的一愣，青辞在棍子里嘎嘎笑道：“情由忆生，缘自心起，这小丫头的心，怕是也静不下来了。”
他没去理青辞的这句调笑话，只是对顾四先前说的“卦辞”有了点兴趣，干脆偷偷地在棍子上用手指写字，问道：“刚刚顾四念的卦象，你听清楚了么？”
李乘风没学过这些道术，不懂得卦象，唯一知道的一个“三人行”后面接的还是“必有我师焉”。
但没关系，他不懂，青辞却很懂，之前还问过他学不学。
“你别挠我！”
青辞咬着牙，还是回答道：“六三。三人行，则损一人;一人行，则得其友。”
“八卦六爻中卦象的一种，可以按照卦象字面意思，直接理解成：三个人一起前行，其中一个人会受到伤害;一个人独自行动，就能遇到志同道合的朋友。”
这里边，损一人与得其友可以单纯的看做一种意象，是可以被平替的。
还没等青辞正经说完一句，转头就恢复成平日懒洋洋的声音，“这个卦放在你身上，倒也能灵验。”
李乘风知道青辞并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它的存在，现在正与顾四藏匿在一处半人高的草丛后边，青辞又不让他在棍子上写字的，暂时是无法与它直接交流了。
干脆收敛了心神，更加专注观察着杀榜那一伙人的动静。
他与顾四前面看似一直在说话，实则注意力一直都在那群人身上，没有丝毫转移。
青辞提示的一句“小心那边的空气有毒”，让他的警惕性一直高度保持。
至于顾四。
也不知道是从小被自己亲哥哥吓着长大，还是实在了解杀榜中人的习惯，手中捏着飞针也不着急，就保持着距离紧盯着他们。
那些人不动，她也就跟着不动。
一旦有机会出现，她手中的飞针必定见血！
边观察这些杀手，顾四也没忘记叮嘱李乘风：“小心那些人的脚下，或许偷偷布了毒也说不定。”
李乘风点了点头。
他实在是没有发现那群人是如何，甚至不知道是何时下的毒，只道这杀榜组织的下毒手段，果然非凡。
不过。
那杀榜的几个杀手因为顾四之前的突然出手，有着夜色掩护，加之注意力也没怎么集中，一时之间真没发觉李乘风与顾四的藏匿位置，当下只能警惕周围，也不敢轻易动手。
顾四的一手暗器手法高明，出手更是快准狠一应俱全。
诚如顾四她之前所言的那般。
这些杀手的正面战斗能力，其实并不算高明，只因为那一手毒术才能闯出名堂。
在没有提前布置，对方又藏在暗处，不肯进入毒术范围的情况下，杀榜的这些人，还真的对这种情况没有丝毫办法。
可反过来。
在这个距离下，他们这些杀手一旦分心，顾四的飞针基本上可以做到一针一个！
如此僵持下来，倒是给彭家人那边争取到了喘息的机会。
彭公子提着腰间宝剑，与那一众护卫往后退离，拉长了杀榜几人的距离，又从怀中口袋取出瓷瓶，倒出几颗棕褐色的小药丸，分给中了毒的一众护卫吞服。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
顾家人吞服了解毒药丸之后，几个护卫的苍白脸色顿时好上了许多，身体开始逐渐恢复力气，看得杀榜几人一阵焦急。
默默对视互换了一个眼神，心一发狠，几人有了动作。
原本十二人组成的阵型一分，变成了六六一队，其中一队人马负责警戒偷袭，另一队人马则趁着顾家护卫尚未完全恢复的空挡，再度出手，欲要击杀彭家公子。
“嗖嗖——”
飞针再度出手，拖曳着月华宛若一条银线，掐准杀榜的几人正欲出手，还不及反应的瞬间，飞针从其中两人的脖子侧面刺穿，“嗡”地钉在一棵树上。
“找到你了！”其中一人嘴角扬起笑容。
先前他们的注意力都在彭家人身上，因此寻见不得方位。
现在有心戒备，这一次的飞针出手，方向距离让他看得分明！
迅速地往怀里一掏，摸出两个黑球模样的玩意，紧接着往一处草丛奋力一丢。
黑球两两相撞，产生的巨大冲击力裹挟着惨紫色的烟雾在草丛中炸开，有点像是参了毒气的高爆手雷，炸的半径五米内草叶碎石纷飞，老树枯藤倾倒。
随后那紫色雾气侵蚀空间，附着在草叶树干上边，只见到“滋滋”的声音与飘荡而起的白气，几个呼吸之间将其表面腐蚀成一片焦黑痕迹！
连地面都被炸出了个坑洞，但是却连人的一根毛都没有看见。
李乘风提前换了一处地方藏匿，瞧见那黑球的威力，眼睛本能的一缩，心底惊叹威力之大的时候，同时升起几分异样的别扭感觉。
你们这些杀手，手里面藏着这样威力的投掷物，不用在刺杀目标上边，反倒是用在了外人身上......你们就是这样刺杀目标的？
心中的疑惑一闪而逝，李乘风手中动作未停。
那人见自己并未得手，表情明显一愣。
察觉后背似有寒意袭来，一个转头，右手才刚刚握上刀柄，“嗖”的一根利箭便直接射进他的嘴中，箭头上倒勾连带着一大片血肉，硬生生射出了个窟窿。
李乘风手中拿着缴械来的劲弩，忽的想到自己现在一手持棍，一手操弩的，像极了前世的一个名场面，“嘿”地笑了一声。
他手中的这弩箭，自然是在岳家村里取得了。
本着装备爆都爆了，自己不摸个尸体，多少对这劲弩有点不尊重了。
多少是个远程武器，丰富一下自己的攻击手段，也没什么不好的。
李乘风这边动手了，顾四自然也不会没有动静。
打自他们第二次出手之后，就分别离了位置，左右分做两处。
青辞看着他们小偷小摸潜行的动作，莫名觉得有些好笑：“前面还在谈论什么惩恶扬善，这偷偷摸摸的小动作，侠不侠的不提，倒是有几分梁上君子的风采。”
顾四听不见青辞的吐槽。
当她看见李乘风出手的瞬间，手中仅剩的五枚飞针也都一齐射了出去。
“铛铛铛”地被打落三枚，其余两枚一枚射中了一人胸口，另一枚则插入了旁边一人的肩膀，传来两声惨叫。
短短半分钟不到的时间，杀榜那边又减了三人，其中还有两个负伤，战斗能力下降一大截。
眼瞧着彭家一行人逐渐恢复元气，自己这边又折损了不少战力，今天谋划的这场刺杀行动，无疑是已经失败了。
杀榜领头模样的那人只得狠狠咬牙，“今天倒算你们走运，且将你的人头暂留于你，待到下次来取！”
撂下了一句毫无意义的狠话后，领队带领着余下的几人头也不回的离开。
李乘风警戒着毒气，眼角余光又瞧了下投掷物爆炸的地方，目送着杀榜这些人逃离，没有行动，眼中泛着若有所思的光芒。
之前心里尚且只有一点点疑虑，现在眼见这些杀手们如此干脆的离开，李乘风心中的疑惑更浓了些。
正如青辞曾经说过的。
李乘风的经验多是从话本小说里看来的，甚至连道听途说都算不上。他自己没有亲身经历过事情，眼力方面还很不足。
就好比如现在的这件事，他心中虽有疑惑，却也看不到具体问题，只能是在心底下多留了一个心眼。
顾四见到那群杀人竟然果断的走了，右手往腰间摸了个空，表情有些遗憾：“若非我出门只带了这些飞针，否则非得将这些人全都留下不可！”
杀榜这群人急匆匆的撤离不提，彭家公子这边微悬着的心，也终于可以放下。
只见彭公子将宝剑纳入了鞘，反握着折扇朝着周围抱拳一礼，“今日彭某遇袭，险些遭人毒手，还得多谢两位兄弟出手相救，方才活命。”
说着。
他将姿态放的更低，又礼了一礼，不像世家公子模样，“不知两位兄弟能否出来一见，好教彭某回报今日的活命之恩！？”
一句话讲完，许久不见回应。
彭公子耐着性子，依着前边的话又喊了一声，脸上的表情端的是真挚无比。
顾四悄悄地与李乘风汇合一起，听闻彭公子第二遍的喊话，脸上看不出什么变化，只是戳了戳李乘风的胳膊说道；“不去见一见这位彭家公子？”
李乘风收回暗中观察的目光，看着顾四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玩：“他们彭家不是与你顾家有些情分，按理说想不想出去与彭公子相见，更多是看你的意思，怎么忽的问起我来了。”
“我？我听你的。”
顾四声音落下，才后知后觉的发觉自己刚刚话有些暧昧，慌张的连作解释道：“不、不要误会了！”
“前番你虽言语宽我，可我擅自出手是实，本就是失了礼数在先......如若你现在无心出面与彭家公子结识，我自然不想让你为难，全都依你便是。”
说罢低着头，踮着脚尖在地上来回搓搓。
“况且......只是我顾家与他彭家有些情分，又不是我顾、顾四和他有情。”
“在今天之前，我连见都没有见过他一次呢。”
最后一句的声音，细弱蚊蝇，李乘风却在旁边全部听个清楚。
他没想过顾四会是这个回答，一时之间有些哽住，不知道怎么回话。
外头边再度响起彭公子求见的声音。
一连求见了三次，也不见话语中有不耐烦的味道，似乎是很想与他们结交的样子。
李乘风的眼睛转了转，收了脸上沉吟，抬首看向外边，笑道：“彭公子有如此诚意，李某又岂能辜负了？”
说罢，他就拿起棍子分开灌木，大大方方地从中走出。
顾四表情一怔。
她先前分明是看到了李乘风表情的犹豫，只当是他不想与世家子弟有什么太过密切的交集。
毕竟，彭大公子的风评再好，那也是世家子弟。
一旦与他的交集太过密切，哪怕是当事人无意，却也会被其他人打上“彭家”的标签，日后在江湖行走，多多少少也有有些影响。
顾四挠了挠头，不清楚李乘风为何变了想法，她也不多想，就跟在李乘风的后边，一同出去。
见到李乘风与顾四终于肯露面。
彭家公子的眼神顿时一亮，嘴角扬起，连带着眼角都多了几分笑意。
连着再度拱手，黑白分明的眼眸带着如沐春风之意，与李乘风对上一眼又错开，停在顾四身上。
「可终于让等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