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平五年,十一月,冬至日。
冬至在大汉是极重要的节日。
按照习俗,这一天人们是要用黍(shu)米和羊羔在水井旁祭祀幽冥鬼神。
除此之外,诸如诸葛家这样的大族,还会用五个罐子把五谷分别密封起来,埋到北山墙的后面。
五十天之后,也就是到正月的时候,再把它们挖出来。
埋进去的时候,每一种谷物是一升,等挖出来之后再分别称重,哪一种谷物的重量增加了,就说明新的一年…族中那成百上千亩的耕地最适合种植哪一种。
当然,这是往日的冬至。
今年的冬至有些不同,因为恰巧…这一天是诸葛府大喜的日子,是诸葛亮诞下‘百日’的日子。
可以说,琅琊国的阳都县许久没有这般热闹了,喜庆的酒席是从中午时分便开始的。
此时,诸葛府的人已是悉数在大厅中围桌坐下,包括诸葛珪在内,他们有说有笑,喜气荡漾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一切妥当后,居中而坐、满面春风的诸葛珪开场说话了,“今日是冬至,巧得很,又是吾儿亮满百天之日,真可谓是双喜临门!我看这样,在座的诸位今天尽可不必遵什么规矩,要开怀畅饮,要尽意尽兴,当求一醉…不醉不归!”
说完,诸葛珪还真的做出了酒汉的醉态状,直把大家逗得大笑起来,一下子,诸葛府厅堂的气氛整个活跃了起来。
说起来,诸葛家在徐州琅琊国是望族,祖辈诸葛丰曾在元帝朝时做到过司隶校尉、光禄大夫,素以“刚直有节”著称。
诸葛亮的父亲诸葛珪,则是在灵帝朝时步入仕途,如今是泰山郡梁父县县尉,执掌一县兵马。
至于族中那庞大、繁杂的生意,则是悉数由诸葛珪的弟弟诸葛玄执掌。
此刻,众皆欢庆,唯独一妇人见诸葛珪动作滑稽,连忙轻嗔道:“看你,在儿女们面前,怎能忘形?还能喝成你说的那样吗?”
这妇人是诸葛亮的母亲、诸葛珪的夫人章氏。
后世将这位章夫人说的神乎其技,什么“仙女生下诸葛亮,寻母三哭赚天书”玄乎又玄…
事实上,章夫人不过是出生在琅琊郡阳都县的一个官吏之家、书香门第。
也是她亲自教导少儿时期的诸葛亮认字,帮他启蒙。
章夫人此番言及的“在儿女们面前忘形”,则是这喜宴中,长子诸葛瑾、长女诸葛婉,次女诸葛妍也都在,章夫人是提醒夫君,莫失了分寸,不仅给孩儿们做了错的表率,也惹得宾客笑话。
倒是诸葛瑾、诸葛婉、诸葛妍,尚且年幼…听不懂这些。
“哈哈哈…”弟弟诸葛玄忙接下话茬说,“嫂夫人,我看今日倒是大哥说的极是,咱们诸葛一族新添一丁,这日醉则得理…不过话又说回来,嫂夫人的意思大家也要明白,酒喝得不可太忘情,不然待会儿可就耽误了亮儿那‘抓前程’的事儿了。”
抓前程,既为抓周。
是在床榻上准备一个米筛,里面放入几十余项物品,这些物品通常具有象征意义,预示着孩子未来的职业或命运。
这在大族中,特别是大族的男娃新丁,可谓是头等大事。
果然,诸葛玄一提到这个,诸葛珪连忙一拍脑门,像是霍然醒转。
继而,他不由得激动与期盼起来,连忙呼喊着吩咐:“怎生忘记这个了,先抓前程,先让亮儿抓前程——”
…
…
熹平五年,这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
第二次党锢之祸在这一年爆发——
马超、法正、蔡昭姬在这一年诞生——
蔡邕受匠人扫帚成字启发,在这一年创飞白书,影响后世——
而这一年诸葛亮提前诞生,这一年的刘备尚未及冠。
十六岁的刘备正在他那涿县的家院里,在那棵他曾指着扬言要坐“羽葆盖车”的大桑树下,闭目、冥想、沉思。
“夷陵——”
“白帝城——”
“孤不是已经——”
有那么百日了,这些天,他没有一如既往的去集市贩卖母亲编织的竹席、草鞋,而是每日从一大清早就静默的站在这大桑树下沉思、冥想。
他的表情永远冷峻如霜,他的眼芒始终带着无限的疑惑与不解,那面颊上展露出的深重与严肃,哪里是个十六岁少年该有的摸样?
这一度让他的母亲以为他魔怔了;
一度让族人请大夫来看。
可…无论怎么看,刘备哪里有半分病症?
受惊了!
大夫只能如此猜测。
事实证明,大夫是对的,刘备他的确受惊了。
因为他不明白,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明明…
明明他的记忆还停留在那白帝托孤,停留在他对诸葛孔明临终的嘱托:“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国,终定大事。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
明明…
明明他一场大赌将孔明替他攒下的家底输光;
明明他弥留之际正牢牢的抓紧诸葛孔明的手;
“就像当年帮我那样,帮帮我的儿子吧!”
明明,他的话尤是浮现在耳边,在眼前…
明明,他哪怕是弥留之际,他刘备依旧坚信,只要有诸葛孔明在,一切就都还有机会;
煌煌大汉的终章还没有写完。
可现在…
刘备想知道,那煌煌大汉的终章是否如他的期翼一般?
想知道,孔明到底成功与否?
刘备更想知道,他怎么就回到了自己十六岁时的模样?
怎么就回到了涿县?
怎么就回到了这棵大桑树下?怎么…一切的一切,就都回到了这乱世的起点。
他一度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可…可已经一百日了,他这个梦,还是没有醒来,这让他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重生了?
他,重生了!
他无比确信,他从新回到了四十七年前,回到了他十六岁的那样。
蛾贼尚未造反,董贼尚未进京,曹操尚未挟天子,汉室尤在,却是灵帝朝时期——
那么…这就无关乎他白帝托孤后的故事;
那么…是不是说,他能够重新书写属于他的篇章;
甚至,是不是可以这样去想?
这一世,他只需要在那个特定的时间,特地的地点遇到特地的孔明…
那么,之后一切的灾难,是不是都会改变?
“孔明,你是告诫过孤的,云长那桀骜不驯的性格会使荆州陷入危险——”
“孔明,与隆中对的战略相悖,尽起益州之众征伐孙吴,那时…蜀中满朝激昂,唯你在力阻啊——”
“孔明,其实白帝托孤时,孤便已想通,若上天真的赐孤重来一次,这一次…”
说到这里,十六岁的刘备双拳攥紧,重重的发拳砸在了面前那大桑树的树干上。
树干上的倒刺深深的刺入他的手背,带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但这份疼痛没有动摇他分毫…
沉默了良久,刘备方才爆发似的吟出。
“这一次,孤什么都听你的——”
“什么…都听你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