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路过了那一座庙,我就一直做梦,我记得那座庙,是我十八岁的时候,我在我外婆家里过生日,吃完蛋糕以后,外婆紧紧攥住我的手,热切地说
“我们去山上的庙吧!”
“去哪干啥?”我心中发出了这样的疑问,祈福吗?在我外婆家的时候,总是能看见外婆拄着杖,颤颤巍巍的走过每一寸泥土路,下雨的时候我也看见她仍在雨中,撑着破旧的伞,在黏糊糊的泥土路上小心翼翼的摸索,寻找,雨点打在破旧的伞,溅起的雨水直冲上外婆的裤脚,因此每次看见外婆笑盈盈的回来把伞放好,我第一眼看见的是沾满黄泥和雨水的裤脚,我仰着头问外婆。
“外婆,你从哪里回来的呀?”
这时的外婆用充满老茧的手拂过我的脸庞
“我去山上的庙里。”
那声音充满了沧桑。
但等到下一次,外婆要走了的时候,我冲上去找外婆,扯了扯她的衣角,
“外婆这是要去山上的那座庙了吗?”
外婆像上次一样,用满是老茧的手,再次拂过我的脸庞,笑盈盈地道
“外婆去山上是为了给你祈福呀。”
我满脸不情愿,撇着头看向家里面灰头土脸的黄狗,企图从它的脸上寻得一丝安慰的气息,我很想去那个地方,前些日子,外婆第一次跟我说这个‘庙‘字,我觉得那是一个神圣的地方,里面会不会有观音菩萨?如果有的话儿,那我是不是可以去问他们孙悟空在哪?那可是孙大圣!想到这里,我感到浑身的血涌了都上来,不过要是没有呢?我看过西游记这本书,我们这个地方,这个小山村,破破旧旧,它回来过这吗?想到这里,我感到我自己刚刚涌上来的热气被一碗凉水降温,我顿时泄了气,不过’庙‘嘛,肯定有神仙,再不济就是一个土地公公。
我再次拉住外婆,这次是拉住她的手,冰冰凉凉的,问道。
“我真的很想去,我想陪着外婆走路嘛,我一个人不想呆在家,没有人陪我。”
我满怀期待地看向外婆,,她却没看向我,在蓝湛湛,还有几片白云拂过的天穹,几只麻色的大雁穿过了它们,微风似乎从很远的山峦飞来。
“乖,听话,不然外婆该生气了.”
她突然俯视着我,用那双充满老茧的手把我推开,这使我吓了一跳,在我困惑之际,她早已拂袖而去,随着飘动的云层,慢慢消失在我的视野中,这是我好几次一个人独自呆在家,幸好我有小狗,我再次望向大院里的那种土黄色的狗,它也抬眼望看了我,我走过去,它爬起来,眼睛分明闪烁着光芒,亮晶晶的,我抱住小狗,将头埋进去闻,外婆在家的时候总是禁止我这么做,这次她独自一个人就这么走了,不带上我,就因为我是小孩子吗?不知道是否自己生气,我将头更加用力的摁进小狗的毛发里,仿佛是自己的被褥般,泥土与烧焦的气息钻进鼻孔里慢慢的扩散开来,太阳的光自云层倾泻而来,像清冽的雾气铺满了大地,那场阳光雨整整下了一个中午。
小狗朝着我汪汪叫,它摇着尾巴奋力摆脱拥入的怀抱,我奇怪地望向小狗,它还是摇着尾巴,往一个方向吠叫,接着又用亮晶晶的眼睛瞪着我,它这是想让我跟着它?我脑海的一个疯狂的想法冒了出来,难不成小狗认得去庙的路?果真如此的话,这将会是我第一次违背大人的意愿,第一次踏出着双脚,提前感受以自我为中心的世界,可我突然感受到犹豫像水一样浸满我的全身,难道真的要做一个‘坏孩子‘吗?我知道外婆平时是一个很爱我的人,每次只要她做农活闲下来的时候就会给我蒸馒头,那一个个黄色的`紫色的`各种各样的馒头,刚出笼的时候蒸汽就像放学的小学门口,里面的孩子,大孩子一窝蜂的窜出来,跑到更远的地方来无影去无踪了,但,应该没什么关系的吧,我转念一想,如果我能在外婆回来之前赶回来,就算我这次出行不被她发现,我望向的摇来摇去尾巴的小狗,去!我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跟着小狗,我们就这样踏上了山,崎岖的道路总是绊着我的脚,泥土混合着沙砾时不时滚下来,它们像隐性的危险,蛰伏在我身旁,想因此将我滑到山脚下,我抬头望向天际,一抹诡异的光晕在我的眼眶里不停地打转,变换,爬行的每一步它们都在改变着形态,一朵云罩住了我,同时罩住了明晃晃的太阳,眼里的光晕突然消失了,等我看到地面上,发现我已经走了很久很久,口干舌燥的我以为快要到了,来到一处山上的平地,虽是平地,但地面上仍有一丝沙丘的沟壑,我累的动不了了,但想去到庙里的念头也更为强烈了,信念转化了为超凡的动力,我认为我的腿又可以迈动了,正走着,小黄狗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了,我蹲下来,看向它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拍了拍它的狗头,朝它安慰似的说:“待会儿我们就可以上庙了,这样会有神仙给我们水喝。”
“走啊!”
小黄狗仍然趴在那里,只是耷拉着脑袋,吐着大舌头正对着阳光呼呼喘着粗气,我正想看看我离庙的距离有多远,抬头一看,是一条长长的河流在静悄悄的流淌,表面像金灿灿的鳞片一刻不停地变换,像一曲长歌悠远而又宁静,河流上绽放的金花开了又凋谢,碎裂又重组。低头一看,小黄狗早已依偎在我身旁,我忽然这条长河吸引了,不管我怎么盯着它,它仍若无其事的流淌着,散发金灿灿的光芒,我的身体仿佛也跟着一起,跟着长河,跟着飘动的云层缓慢的动了,自那起,我心中绽放了一朵花。
在太阳快落山了的时候,小黄狗用牙齿猛地咬住我的裤脚,直往我向山下拖,沉醉的我终于脱离了出来,恋恋不舍的离开此地,离开那一条潺潺流淌的长河,夕阳西下,一人一狗的影子慢慢拉长,远方升起了几条像虫子的炊烟。
“我什么时候还可以再来一次这里呢?”
狗头蹭了一下我的裤脚,算是回应吧。
我和外婆说了这件事,在傍晚的时候,脖颈凉丝丝的,缠人的风总在我耳畔勾着,外婆眼角的皱纹更密了,像一排排沙丘在她苍老的脸上浮动,她一会儿闭着眼睛,露出那安详的面庞,半晌过后,她睁开了眼睛,微微的眯起来,慈爱的盯着我,她的嘴喃喃着,
“从前从前的人们,他们因为战争逃离到这个地方,那时候这里荒无人烟。“
“那然后呢?”我接着问了下去。
“因为战争,许多人都是逃荒而来,他们常常都是一个人,有时候是两人,幸运的有一家人,只不过他们有的腿瘸,腿断了,还有一些人,他们只有一只眼睛,而我们都是一双,他们却因为战争丢失掉了他们身体上的东西。“
听到这里我心中不免震动了一下,我们的身体都是很重要的东西,我不敢想象缺少了这些,他们是否活得下去,光是‘独眼’这个词我听着便觉着惊恐不已,到底何所谓‘战争’二字,竟使人的眼睛会自动脱落,腿自动断了,此时我便感到有一股冷冰冰的液体从我的毛孔渐渐流出,浸湿了我的衣服,我的背上满是冰冷的潮湿。
“但是来这里的男人跟女人们大多都很勤奋和努力,他们很快就找到了在此地活下去的方法,于是他们砍柴烧火,建设家园,很快本就是荒芜的土地,竟也冒出了些许绿色的嫩芽,那是他们种植的小麦,终于在春天的时候有了生命的迹象。”
“那就是以前的我们。”我赶忙补充道。
外婆又笑着点了点头,接着又说了下去。
“因为战争的遗留,许多人的家园必定是被破坏了的,他们被迫离开自己生长多年的地方,被迫来到这里重新开垦土地,就算他们很勤奋,创造了许多吃的用的,甚至建起的房子,可悲伤的乌云总是挥之不散,常年笼罩着这座小村庄,在很晚的时候,男人时不时叹气,女人时不时哭泣,因为战争,那遗失的温暖再也寻不回来了,他们的亲人也许不再回来了。”
我不由得也跟着悲伤了起来,他们的亲人一定就是很重要的人罢,要是我也因为所谓‘战争’失去了我唯一的外婆,失去了最爱我的外婆…
我再也不敢想下去,只好听着外婆静静诉说,还好还好,她的那一抹笑意未曾消失,直到多年以后,我仍记得我和外婆面对面诉说的场景。
“天上的神仙们在夜里下来巡查人间的时候,意外听到了叹息哭泣的声响,幸福女神关心人间疾苦,她也痛苦的流下了眼泪,于是她向玉帝请求,能不能让她使用法术让人间不要再出现悲伤,玉帝同意了,于是她便在山的上方施展法术,借用了天上的银河,一条蜿蜒的河就这么像长龙一样倾泻下来,金灿灿的流动着,幸福女神看见后如烟一样飘走,随着风飞到更远的天边了,这时有一位砍柴的男人,背着五十多斤的柴火正慢吞吞的往回家赶,这时候口干舌燥的他机缘巧合之下见到了这条河,这条缓缓流动的大河,于是他如见了救命稻草般将手中的柴火轻轻放到草地上,走到河水旁,双手轻轻合拢,捧出了那甘甜的河水,他轻轻缀了口,这时凉风穿过了他的袖子,清冽的感觉充满了他整个口腔,他那浑浊的脑袋一下子清明了,他一下子能望见湛蓝的晴天,沙沙作响的树林,偶尔几只掠过的飞鸟,所有痛苦都因为这捧河水而消散,他微笑着,重新充满所有力气站起来,花香争先恐后地笼罩住了他,随后夕阳西下,男人将那条河告诉了全村人,每次感到悲伤的庄稼人,他们都会去那山上饮一口水,然后变得幸福起来,久而久之这座小村庄再也没有出现过哭泣和叹气的声音了。”
外婆说完,如释重负的叹了一口气,像是道尽了一生的往事,外婆盯着我的眼睛说:“那条河叫做依兰瓦河。”
我深深的记住了这条河的名字,直到十八岁,外婆让我跟着她上山上的庙里,于是我伸出手,紧紧攥住了那双历经风雨的双手,一步一步,走上那曲折的山路,我早已知道那里并不会有什么神仙,但还是好奇,为什么我之前一直想上到山上的庙外婆会以各种理由阻止我,走着走着,我轻扶着外婆的手,缓缓爬上了山,直到我们走到一座破败的建筑旁,一股腐朽的陈旧木头的味道袭来,外婆停了下来。
“这就是了。“
我惊愕,难道我面前这座低矮的建筑就是十八年未曾登上去过的庙?儿时的我认为这座庙必定是辉宏气派的,毕竟那也是神仙的居所,就算没有那么华丽,起码也不会太破烂,看着眼前那腐朽的木门,掉漆而生锈的铁窗,我有点想笑,笑自己以前的幻想,笑自己的天真。
我随着外婆一同踏进了这道木门,在乌漆黑中我独自摸索着,外婆却熟练的拿出蜡烛,轻轻点上火,然后轻轻的插在神像下面的灰炉当中,整个房间不大,但是并没有墙壁,就好像山洞一般,一点上蜡烛,光亮充满了整个内室,这时我看清楚了,只是一座孤零零的泥塑神像,似乎很多年了,它的眼角附近早已脱落,就静悄悄的坐在那里等待别人供奉,可是这么久了,只有外婆一个人供奉吗?我在心底发出了疑问,外婆看了看我,随即将视线转到神像,接着,闭上眼,双手合十,虔诚的面对了神像拜了三下,我也学着外婆的样子,装模做样的,也拜了三下,我睁开眼时,才看见外婆露出满意的神色,接着她又过来拉住了我的手,同以前一样。
“幺儿,我们走。“
我点了点头,令我没想到的是,这竟然是外婆最后说的一句话,我下山以后正好看到了父母过来接我回城市,车窗外的外婆微笑着对我挥了挥手,于是她的身影慢慢的远去了,直到变为了一个小点。
我再也没见她了。
在上大学的我时常感到孤独,因为我的性格孤僻,从小学到高中以后都没什么朋友,也没有能主动联系的同学,虽然我常常疲于奔波孤独的浪潮之中,可我本性如此,我厌恶但却又渴望有人来陪我,机缘巧合之下我认识了电力系的一个女生,她当时走过来,看到我在哭,随手从腰包里掏出一张洁白的纸巾,递了给我。
“别哭了。”她说。
“我叫张蕾。”她又说。
于是我们成为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我们聊了许多,聊了很多初中高中的事情,但埋藏在我心底的一些事情,我打算找机会在和她说了,我跟她聊了我们的出生的地方,最后惊奇的发现,她的家乡就在我的家乡附近。
“要不等我们寒假的时候就去老家吧!别告诉父母,偷偷去看望他们给他们一个巨大的惊喜!”
我当即说了。
“好啊,就这么办!”
有了这个约定以后,我对生活明显有了信心,我看见太阳每天都在升起又落下,花儿慢慢生长,这标志着我们一天一天的日子过去了,就在那一天中午,学校放假了,张蕾过来帮我搬行李,这时我一不做二不休,把行李扔到了我的床位上,抬眼跟张蕾说:“我不带了”。张蕾不可置信的看向我,我知道她想说什么。
“没必要带,因为我没有要用到的东西。”我说。
就这样,张蕾带了一堆行李,而我,只带了手机和一套衣服,它被装在了手提袋里,我们彼此熟悉地知道路线怎么走,坐在火车的座位上,我坐在床沿,她则坐在床角,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着,但我们心里都很清楚彼此的目标是什么,它就像一座隐隐约约的灯塔,等待着某个人的到来,她对我说:
“我挺想回家的,我想爸妈,爷爷奶奶。”
我抬起头,看着张蕾。
“我的爷爷奶奶早死了,我没出生的时候,他们就死了。”
我知道这样说不合适,但我也没有别的替代词了,于是我补充到:
“是我爸告诉我的。”
忽然她抬起头,眼神里有一丝惊讶,但也似乎会预料到我会这么说,火车驶过了一个站台,温暖的光洒了下来,我看见她眼睛里闪烁着不一样的光,我听见她似乎轻微的叹了口气
”没事的,没关系的。“
她小声的对着床上玻璃的倒影说着,然后对着玻璃哈气,然后用手在涂满雾气的玻璃画了一个太阳,她指着太阳说:“我希望你像阳光一样明媚。”
我看见她脸上暖黄的灯光照耀着,即使在飘着雪的冬天,我总是能感受到一股温暖,那股暖流缓缓地流向我的心里,像火一样,烧着烧着,我竟也想哭。
“谢谢你。”我说
她笑了笑,沉默着将手中冒着热气的咖啡递给我,我连忙接过,咖啡上的热气朝我脸扑过来,我的眼镜也起雾了,张蕾在我的视角朦朦胧胧,咖啡在我的视角也是朦朦胧胧,可是我笑了。
火车驶过了一个又一个站台,停留了一次又一次,我看着她的脸,她在熟睡,长长的睫毛垂落下来。
第二天的早上,因为我们的地方不是同一条路,我在十字转角处跟她做出道别。
“来年的时节我们再见吧,记得春节给我发信息啊,到时候你必须得给我祝福语呢!”张蕾摆出调皮的笑脸说道,我也幽默的回做了个揖,随即在转角的路口,我满怀期待的登上了班车,车窗前,我看见了张蕾对我拜拜手,她的嘴里还不停的说些什么,但是我听不到她嘴里在嘟囔些什么,我只知道我盼望的从前它将要来到了,在沿途的车窗前,我望见一座又一座的山峰,它们连绵在一起,我不禁想象里面其中有一座是我儿时跟那条狗爬上的山,看见的那条河。
“依兰瓦河。”我憧憬的念出这个语句,这一个名词,是外婆亲口告诉我的,我忘不掉,那么久了,我仍然记得那天的傍晚外婆的笑意,那抹凉爽的清风,一想到这儿,我心中的思念便如潮水般涌来。
车缓缓地停了下来,车门打开后人们像下饺子一样一刻不停地挤出车内,他们挤出去后又一窝蜂的散去,等我下了车以后,我望见了炊烟矗立在山的那边,它们正笔直的钻入云层,同时我一手就拿到了手提包,看着那些大包拎小包的人群缓缓朝前面移动,我便替他们感到惋惜,随后我又摇了摇头,继续走自己的路,那儿时候的路到如今显然也已经翻新,我走在微微发黄的水泥路上不由的感受到时代的变迁,曾经那些黏糊糊的黄泥路早就随着时间的长河销声匿迹,我朝后面看,也是虚无一片,记忆中,我无数次搜寻,终于知道了怎么样才能回家,我儿时的家。
刚走到那一个曾经熟悉的屋子,我伸头过去看里面长满了形形色色的杂草,它们有的爬上了土墙,有的快要高过屋顶,屋顶上也是绿油油一片,我再往屋里看,屋子的门也早已消失不见,里面黑洞洞的,即使在大白天我也看不清里面有什么,这时,我真的有一种真实的恐惧环绕在我的全身,不祥的预感迅速传遍了我全身,我感到大脑一片空白,心顿时凉了半载,可是我还不相信,我拖着整个身体跑到附近,看看有没有我认识的邻居。
我有气无力的走着,看到了这些广阔的田野,这片土地的人们勤劳种下了许多粮食,彼时我终于看到了一个特别熟悉的身影,我一下子觉得充满了活力,那不是我三姨吗?以前奶奶总是喜欢给他们家送东西,我去他们家的时候,总能看见一个皮肤黝黑的妇女,外婆让我叫她三姨,从此每次见到她,我都会热切的喊一声三姨,我看到三姨这时在树荫底下,拿着一瓶水在那喝着,旁边还放了一个洒水壶,我跑过去对着喝水的她热切的喊着:
“三姨!”
听到此声的三姨惊讶的抬起头,看见是我激动地站起来:
“黄莺?是你!”
随后她紧紧抱着我:
“你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好好吃饭?”
明明我上次离开前只是一年前,她却展露出我们十年未见的热情,可当我真的仔细去算算时间的时候,我们真的确实是好久都没有见了,十年倒不至于,但是七八年肯定是有了的,就当我跟她聊了大半天的寒暄的时候,三姨热情的说要招待我吃饭,但我拒绝了这份请求,我抬起头,对上了她的眼眸:
“我想向您请问一个问题。”
她迟疑了一下:
“嗯?你要问啥?黄莺,尽管问吧。”
我几乎鼓足了我所有的勇气:
“我的外婆,她怎么样了?还有我的家,为什么会变成看起来像没有人住的样子?”
空气几乎停滞了好几秒,三姨的表情不停的在变化,但她的嘴唇始终紧闭着,她在沉默着,突然,她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低声对我说: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那都是必然的,它已经发生了。”
“什么事情?”我紧张而又小心翼翼的询问着,期盼事情会有那么一丝丝转机。
“你外婆在上个月的子时夜里,过身了,因为心脏病。”
“那我为什么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来告诉我?”
三姨哭了出来,眼泪在她那满是沟壑的脸上肆意的爬动,不久,便顺着爬下了她的鼻子,进入她的嘴巴中,有的一滴滴,在她的下巴掉落在地板上,我这时候本应该也要陪三姨一起哭,可我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我的身体是冰的,我的心是冷的,我一把抱住三姨,轻声跟她说:
“好啦好啦,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这句话也同样说给我自己。
“你外婆是个好人,很好很好的人,是我们亏欠她太多了。”
她用手抹去眼泪,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我
“今晚就在我们家过夜吧,女孩子嘛,一个人在外面肯定不安全的。”
于是我满口答应下来,但是我离开了那座田野,回到了我出生的屋子,那栋早已荒废,杂草丛生的屋子。小黄呢?它去哪儿了?可能它早就死了,也许是我十八岁以前,也许是今天。一想到小黄,我当机立断——我要去山上,看那条河流,说干就干,于是我依靠着从前的那段记忆,我找到了上那座山的路,它们没有什么变化,但是却蜿蜒曲折,甚至之前的杂草更加繁盛,猖獗的挡住了我的去路,我只能小心翼翼的用手将它们拨开,然后再走过去,有一些有倒刺的杂草我竟没有仔细的注意到,它们的刺划破了我的手掌,伤口处流出殷红的血,一会儿它变得暗沉起来,不一会儿,我终于走到了当年看见河流的地方,可是抬眼望去,这哪儿还有什么河流?只有一条早已干涸的小溪,其中罅隙延伸到了很远的地方,只剩一条枯竭而龟裂的沟,静静躺在那里嘲弄着我。
雪花静静的飘着,远处似乎白茫茫一片,我感受到了,从前的我早已将我抛弃,那段记忆也随之消逝,慢慢地朝我远去,那手,早就不疼了,流出的血,就这么赤裸裸的烙印在我的掌心里,擦也擦不掉。
那晚夜里我其实没有去三姨家住,等我下山的时候,太阳正慢悠悠的,正想隐匿在山谷下,我叫到了司机,刚把一只脚抬起准备踩到踏板上,不料司机却用他那黑乎乎的手一把将我猛地推开。
“你应该去看看依兰瓦河。”他的语气有种不可违背的力量。”
正当我感到奇怪的时候,我正想发出疑问:你怎么知道依兰瓦河?司机早已关闭车门,扬长而去,我没地方可走了,我又想到了那条山脚,那条通向依兰瓦河的路,阳光明媚,我走上前去,我发现周围的杂草消失了,厚实的土壤上只冒出了几棵青草,一路上的阳光太刺眼了,我抬起手去尝试遮挡耀眼的光芒,我的手掌完好,像初生的婴儿般稚嫩,于是我就一直保持这个动作,一步一步将厚实的土壤踩在脚底下,终于看到了曾经的地方,我就坐在这,当我面对着太阳,我向下望去,一条笔直的河流穿过了山谷,我看见了依兰瓦河。
我的依兰瓦河,我的故乡,你总是忽远忽近
我的依兰瓦河,我的母亲,你走时悄无声息
我的依兰瓦河,我的摇篮,你开始随我远去
古老的歌谣似乎随着花的清香,一同钻入我的器官,我就这么小心翼翼的哼鸣着,依兰瓦河,你依然这么宁静,你依然这么伟大,你从来不高呼任何口号,你包容一切,你是我们的神吗?我如此想着,忽然我又想到外婆跟我说的故事,那是幸运女神,所以依兰瓦河它不是神,却胜过了神的范畴,我情不自禁,将自己的身体一步步推动。
沾上的依兰瓦河的水,我就会变得幸福,有这么一个想法的我缓缓地将自己浸入了河水,我闭上眼睛,本能的张开嘴,无数的水源争先恐后钻进的我的口腔,我的鼻腔,我无法呼吸了,一个强烈的窒息感紧紧缠绕着我,我惊恐的发现,我无法逃离,我的肺里全都是比铅还重的水,正当我绝望地挣扎时,远处传来了一声响。
“醒醒了,你还没补票呢!”
音量越来越大了,我听到了震耳欲聋的噪杂声。
“女士!醒醒!我们的车已经到站了。”
听到此声我猛地跳起来,把乘务员吓了一大跳,周围的乘客仿佛有吸引力的,全部都目不转睛的盯着我,我抬起头,发现自己身上湿了大半,立马站起来,抱歉的对周围的乘客和旁边的乘务员笑了笑,随即拿出手机准备补票。
“看来是做梦梦太深了,我一直听到你喊什么依什么河的。”
乘务员调侃道。
我叹了口气,将自己的票补了。
“不好意思。”我说。
但我沉默着,没有多说一句话,只跟乘务员拜了拜手,然后就离开了这个车站。
我知道我父母的家住在哪儿,我打车直接回了家,到家后,母亲将手上一个馒头给了我,我无精打采的啃食着这个馒头,寒假在家的这段时间,我总感到忧伤,我到底失去了什么东西,我每晚每晚都能梦到那如光似影,在光下游动的长河,和外婆在我耳畔轻声的低语,我常常感到惊醒,常常在半夜起来望着月光发呆,有一次的偶然,母亲终于发现了我的异常,我听到妈妈要带我去玩,带我去买年货,带我去滑冰…我还以为是夏天,我总感受到那夜晚的凉风,我和妈妈走到了白色的建筑,我在那里听他们讲话,可是我总是感觉声音忽远忽近,还要吃药什么的。然后我害怕,所以我叫喊起来了。
“我要去依兰瓦河!我不要在这里,我要离开…”
母亲用哭肿了的眼睛看向医生。
“她每天晚上都要喊什么依兰瓦河,有时候我去问她,她却又言不发,你瞧瞧她是不是生病了。”
可我却不关心这些,我哭喊着跑回家,跑回我以前居住而存在过的,那一栋长满杂草的房子,我看到了外婆在对我笑,小黄狗在舔舐我的手掌,我承认我爱上了他们,我不想回去,我看到医生过来想把我抓住,他那风似的白大褂在飘扬,我哭喊着,嘴里一直喊着不要不要,双腿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但我心中立马产生了危机的意识,一下抱起小黄狗,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在烟火绽放的时候,我连滚带爬地终于爬上了山坡上,那个白大褂在我的视线中消失了,我又看到了依兰瓦河静悄悄的流淌着,在漆黑的夜里,它们几乎融为了一体,我抱着小黄狗。
“再见了,我会记得你的,请你别忘了我。”
于是我跳进去了,被幸福浸泡着的我,我闭上眼睛,享受着夜色,我终于和它在一块了,我终于能幸福了,于是我闭上了眼睛。我总能感觉到我在被一双眼睛所盯着,外婆跟我说了我一定要幸福,所以我总是期望每次太阳升起又落下于是我总是能看见影影绰绰的河水在流淌,那些不起眼的浪花在一层层堆叠着,外婆在向我招手,即使她早已死去,却仍活在我的梦中,我终于在一天早晨,阳光撒了下来,我在手机上看见一条短信,上面写着新年快乐。
那是张蕾给我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