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严府。
严世蕃的府邸号称不夜城，不论白天黑夜，十二个时辰皆是歌舞升平，灯火通明，京城的百姓早已习以为常，每当宵禁开始，百姓们就忙着收摊回家，紧闭门户，而严府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锦衣卫都督陆炳珊珊来迟，他身穿文臣一品仙鹤服，而不是锦衣卫常着的飞鱼服，大摇大摆地走进严府，没人敢阻拦他。
他此次是参加严世蕃的宴会。
为了向参加宴会的同僚展现自己的与众不同，他特意晚到了一个时辰，并穿上了皇上所赐的一品仙鹤服，这赐服皇帝就赐给了两个人，成国公朱希忠和自己，就连那些尚书都没有。
这是当然的，陆炳的母亲范氏是陛下的乳母，当年卫辉行宫走水，是他找到陛下，把他背出火海，怎么说他也是陛下的救命恩人。
陛下不同于先皇，不想让中官干预政事，故东厂权势衰微，黄锦那老头只能在陛下面前扇扇风、伺候用膳，无法和他锦衣卫抗衡。
在朝中，他唯一需要给些面子的便是严嵩父子了，虽然不认同他们排除异己的作风，但在朝为官，自保为主，只要荣华富贵掌握在手，他人命运与他陆炳何干？
再者他将次女嫁给严世蕃儿子，怎么说两家也算姻亲。
不一会儿，陆炳在管家的带领下，来到宴会大堂，此时，众人已经到齐，都在等他入座。
严世蕃坐在主位上，一只眼睛眯成一条缝，笑着起身迎接道：“陆都督不到，我等皆不敢开席啊。”
说着，把陆炳领到客位首座。
陆炳抱拳道：“最近奸民生事，我等事多，还请严大人见谅，陆某自罚三杯。”
可他嘴上这么说，手上却丝毫没有举杯的动作。
严世蕃也不计较，笑着回到主位，放声道：“今日蒙各位大人不嫌弃，来我府上叙旧，聊聊生平乐事，不亦快哉？”
说完，他拍了拍手，一队舞姬缓步上前，婀娜多姿，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宴会上的来宾开始喧哗起来，大家推杯换盏，意图拉近彼此关系。
陆炳环顾四周，宾客中有工部尚书赵文华、礼部尚书吴鹏、文选郎中万寀、职方郎中方祥、欧阳必进、许论等。
陆炳冷哼一声，皆是阿谀奉承之辈。
这些人无非是想依附严世蕃，升官发财。
“陆大人，我敬你一杯，还请陆大人往后多多照拂。”来者是工部尚书赵文华。
还没等陆炳回答，他即干了一杯酒，脸上泛起红晕，显然宴会还没开始多久，他已经多杯下肚。
陆炳右手举杯，咪了一小口，笑道：“赵尚书是严大人的心腹，想必以后定然飞黄腾达，下官位卑言轻，恐帮不上赵尚书啊。”
赵文华见陆炳婉拒，也并不恼怒，只是笑道：“谁不知陆大人乃陛下心腹，曾经还救过陛下，能得陆大人赏识，在陛下那儿美言几句，实是我辈福分。”
陆炳见这赵文华八面玲珑，说话滴水不漏，也不好意思闹得太僵，于是拍了下赵文华的肩膀，说道：“自然自然，听闻赵大人剿倭，乃是大功一件，陛下定会提拔汝等人才。”
赵文华见陆炳态度缓和，谄笑道：“借陆大人吉言，下官再干一杯。”
说完，又一杯美酒下肚。
酒过半巡，舞姬也跳完了舞，众人都微醺摇晃。
严世蕃也不例外，他靠在一位美人白皙的腿上，大声问道：“各位大人，可有见过如严某这般奢华的府邸，不是我自夸，我这儿的美人可比陛下的后宫还多。”
陆炳点头表示同意，每每来到严府，他都感觉比皇宫更加华丽，就连茅房也如富贵人家的卧房那么大，其中香气沁人，还有美人手持痰盂伺候如厕，第一次的时候着实让陆炳有些尴尬。
他自诩富甲京城，锦衣卫自创立以来，便是肥差。
他敛财的秘诀就是把小案子变成大案子，案子牵连的人越多越好，其中富户越多越好。
陆炳的手下锦衣卫遍布京城，他们又发展自己的眼线称为番子，凡有说话不谨、谤讪朝政者，番子就上报给锦衣卫，称为“起事”，锦衣卫便付一定的银两“买起事”。
然后，陆炳就会率领锦衣卫突入犯人之家审问，称为“打桩”。
若给够银两息事宁人，就算了，如若吝惜钱财，则搒掠治之，痛楚十倍官刑，称为“乾醡酒”。
就算给够了银两，他们也要他供出富户同伙，这样下一站“打桩”之处就又有了着落。
陆炳辛辛苦苦一圈下来，跟严世蕃的财富比起来，可说是小巫见大巫。
他还需要遵守一套“办案流程”，才能聚敛财富，而这严世蕃收到别人的贿赂就日进斗金，可说是富甲天下了。
陆炳抬手道：“严大人自然是天下第一富豪。”
“哈哈，陆大人也不遑多让。”严世蕃拿起一颗葡萄嚼了起来，“要我说这天下有十七位富豪。我和陆大人就是其一。”
“那剩下十五位呢？”礼部尚书吴鹏问道，显然他是顺着严世蕃的意思问下去。
严世蕃笑道：“首当其中的就是蜀王了。”
陆炳不禁点点头，蜀地号称“天府之国”，蜀王朱宣圻的财产不可估量。
欧阳必进补充道：“蜀王刚刚继任封号，据说他正准备献上黄金一千两，白银一万两助陛下重修三大殿。”
陆炳咋舌，跟藩王比起来，他算是“破落户”了，不过藩王受制于封地，可没他自由，万一哪天行错一步，陛下派他去抄了蜀王的家也是未可知的，到时他又能趁机大捞一笔。
“除了蜀王，其他藩王的财富都不值一提，不如黔国公、魏国公、成国公。”严世蕃继续点评道。
黔国公即是沐英的后代，沐英为朱元璋义子，建国初，平定云南有功，便世代留在云南镇守，云南虽不如蜀中富有，也多产珍宝，故而黔国公也算富庶一方。
魏国公即是徐达的后代，徐氏为成祖朱棣皇后，当今皇帝皆有徐家血脉，据说在应天府金陵十六座名园中有十座是徐家的财产。
成国公朱希忠，陆炳可是再熟悉不过了，他是自己的亲家，陆炳把长女嫁给了朱希忠的儿子，他的祖先是靖难功臣朱能。
朱希忠和陆炳一起在卫辉宫灾中救出嘉靖，故而同受陛下的厚爱。
别的不知道，陆炳就知道朱希忠家光土地就有十三万亩，着实让他羡慕。
陆炳接着话题道：“中官黄锦和高忠应该在榜上占有一席之地吧。”
严世蕃拍手称赞，“是是是，怎么能忘了这两个老家伙，他们没了那话儿，对银两的欲望比常人更胜一筹，我等可自愧不如。”
陆炳心中嘀咕道，这严世蕃对女人的渴望和对财富的渴望一样大吧，还好意思说别人。
严世蕃继续揶揄道：“还有你那手下张二，也藏了许多钱财吧。”
陆炳不置可否，这张二乃是先皇宠信太监张永的侄子，张永败后，陛下开恩，让他继承了张永的财产，陆炳并不知数，只听闻说财产庞大，姑且让他上榜吧。
方祥好奇地问道：“朝中富有之人都已提到，还有几位富豪是何人？下官百思不得其解。”
严世蕃笑道：“贵州宣慰司宣慰使安氏虽是土司，实力深不可测，榜上当有一名。”
众人点头，这安氏为奢香夫人的后代，光土司军就有三万人，可见其财产之多。
方祥继续不解道：“土司中也就安氏有些实力，这富豪榜上其他人难道是白身？”
许论打断了方祥，“方大人恐怕要开开眼界咯，我大明领土广阔，物资富庶，商人之利，可达百倍千倍，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不像我等小官，抱着土地无人开垦，都烂成荒地了。”
“哎，许大人所言极是。”方祥也意识到现下耕农越来越少，流民越来越多，许多百姓宁愿帮商人织布，也不愿帮他们这些士绅耕地，他们空有土地，却没有白银入账，属实苦恼。
严世蕃继续盘点道：“商人中有晋商三户，徽商两户，无锡富商两户，可上我等榜单。”
“愿闻其详。”方祥抱拳道。
严世蕃说道：“第一大晋商为蒲州张家，他们垄断盐利，为当地首富。”
万寀插嘴道：“难道是那个翰林院编修张四维的叔父？听说现下他正丁忧在家。”
“呵呵，这张四维可不同凡响，他舅舅王崇古就是另一个富商，你们以后可要多多关注于他。”严世蕃对众人说道。
说完，他又接过美人递给他的瓜果，吧唧吧唧地嚼了起来，汁水从他嘴边流到美人白皙的大腿上，让陆炳一阵反胃。
他连忙打断他吃下一块瓜果，“那另外一位晋商是何人？”
严世蕃幽幽地回答道：“当朝马大人的弟弟。”
陆炳知道他口中的马大人是马自强，虽说这些商人是平民，但他们却都是文官的亲戚，可见官商一体才是敛财的好手段。
“徽商就不劳大人了，我猜定是汪氏还有吴氏，听闻他们都有千艘商船，往来于江间，尽收鱼米之利。”一直没有参与讨论的赵文华，破天荒地开口道。
他曾在江浙抗倭，汪、吴两家就进贡给他不少钱财。
徽商分为上、中、下三等。上贾资产五十万以上，中贾二三十万。
汪、吴两家自是上等，他们也不傻，知道从商定要有官护，最近也急着请最好的老师教导子女，意图在科举中一举夺魁。
严世蕃点头道：“赵尚书说得不错，无锡富商自不用说，当推邹望和安国。”
陆炳听完，哈哈大笑，鼓掌道：“尤其是这邹望，当时可把顾大人气得够呛，成为朝中笑谈，现在想来不免喷饭。”
陆炳口中的顾大人就是顾可望，他也是个谗佞之徒，曾对嘉靖说可用童男童女尿炼成秋石供他服用，嘉靖竟也相信，当场封他为尚书。
而朝中戏弄他为“炼尿尚书”。
后来被言官弹劾，嘉靖就把他遣返回无锡老家。
当时，正巧邹望母亲去世，邹望在无锡街上大摆风水道场，宴请所有无锡百姓吃席，由于百姓太多，拥堵街道，这邹望也是狠人，当场就把顾家老宅拆了。
这可气坏了顾尚书，他把邹望投进了大牢。
可这邹望也不认错，他人虽在大牢，大手一挥，下令无锡城内外所有商铺全部罢市，这顾尚书一家从此买不到肉菜，只能饿着肚子，出门还被百姓嘲弄骚扰，苦不堪言。
最后，顾尚书只好放出邹望，给他赔礼道歉，这邹望也不给面子，直接摆脸色给顾尚书看，无奈顾家最后只得离开无锡。
陆炳现下想来也不禁笑出声来，如若换成是他，一个小小商人也敢猖狂？锦衣卫十八班刑具一出，任他钱财再多，也只能乖乖认错。
从此，顾可望成为了朝中笑柄，大家都笑他丢了当官的脸面。
众人大笑着，举杯一饮而尽，似乎在他们眼中商人是不值一提的存在。
突然，严世蕃坐起身来，他单手撑着下巴，表情变得严肃起来，“除了富豪榜上的人，我还有个消息，最近闽商十分活跃，听闻他们背着朝廷和海夷做交易，赚得盆满钵满，尤其是一个叫李朝的人，在闽中甚有声望。”
陆炳皱着眉头道：“闽商险狡，他们作为大明子民，却为了蝇头小利，依附海夷，甚者举家迁居到南海小岛，真是可笑，我大明物产丰富，还不够他们赚的吗？”
严世蕃厉声道：“佛郎机人在香山澳定居，陛下还不知道，如若处理不好，陛下怪罪我们引狼入室，那可如何是好？况且海夷贸易之利，还未经过我等之手，都被闽商赚去，成何体统！”
陆炳明白，说来说去，严世蕃是怪闽商没有孝敬他老人家。
这李朝也是奇葩，晋商、徽商、浙商无一不想着送子弟入官，巴结内阁，可他毫无动作，一直扮演着与世无争的商人角色。
可没有朝中大臣的支持，他又怎么能赚取暴利？陆炳实在不解。
在朝中为官多年，他不相信一个商人没有后台。
而如今的朝廷，他不找严世蕃当后台，找谁呢？
难道是陛下？不可能，陛下专注于炼丹修仙，对外头之事毫不关心。
算了，陆炳也不去多想，他一个锦衣卫都督何必管这么多呢？
严世蕃看着众人的反应，笑道：“该给他们一些教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