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宋头这辈子一直有一个目标。
那是他一直想要的东西。
出人头地。
他是附近县城一个普通商贾的孩子,家境不算富裕,但比起农田里被束缚一辈子,两辈子,三辈子,世世代代都必须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户。
日子是要滋润不少的。
如果不供他读书的话.......
不记得是哪位皇帝说的,非与士大夫共天下了,可这么多年来,大明一直都在优待士人,非与士大夫共天下不过一句场面话。
只有读书考取功名,才是出人头地的唯一道路。
爹娘砸锅卖铁的让他去读书,希望着他能考取功名,一家人喝着稀粥,就着咸菜,也要让他读个书。
但这年头,朝廷的晋升渠道早就被那些大官把持,平民百姓想要考取功名,何其之难?
他赴考场二十年,年年落榜,许是大官把持科举,也许是他真的学艺不精,他已经分不清了。
他只知道,如果不能出人头地,他又如何能够对得起爹娘,对得起他这些年吃的咸菜稀粥?
所以,老宋头把目光从他心中早已沦为狗屁的考取功名上移开。
从龙之功,从龙之功难道不比那小小的科举功名来得刺激,来得壮阔豪迈?
如今算来,大明一朝至今十五帝,二百多年,也到了该亡的时候了。
但像他这样的人,身无寸功,他的家境也不许他去像古往今来的隐士一样靠着世人的吹捧让自己虽然隐于深山,却闻名于世。
那些豪强英杰们是不会接纳他这样连秀才功名都没有的文人的。
只有自己去打造一个豪强。
所以,老宋头找上了陈大胆,他觉得陈大胆能够掌控一座山寨,是有机会问鼎天下的,所需要的只是个成长的时间罢了。
但谁知道陈大胆虽名大胆,却是个安于现状的碌碌之辈,胆子根本不大。
造反?
他甚至都不敢去抢山下地主老爷们的钱粮分给百姓和山上的山匪。
就算是同行,陈大胆也只敢唯唯诺诺的喊人家一声李老大。
这样的人,谈何造反。
老宋头对陈大胆失望了,但他已经上了贼船,下不去了。
就这样一直在山上当着被冷落的狗头军师,直到——
昨日,一个在一月前被绑上山的壮小伙子手起刀落的屠戮了陈大胆一脉所有人,成为了这个山寨的新大当家。
他,老宋头,在这个壮小伙的眼睛里看到了远比陈大胆要大胆得多的野心。
那野心,好似能吞天呐。
“大当家的,您先前说,要做天下的大当家,这话,是真,还是假?”
老宋头捧着热粥,凑在邓儒身边问道。
“是真是假,对你来说重要么?”邓儒看着老宋头,老宋头年纪大概很大了,至少四五十岁了。
他也看出了老宋头的心思。
在封建时代,文人想要出人头地就两条路,科举,或者从龙造反。
而在唐朝时期的某人用他的实际行动证明了一件事,打进长安比考进长安容易。
而在山寨人们口中,秀才都没考中的老宋头,他自然会选择跟人打进紫禁城,而不是考进紫禁城,或者自己打进紫禁城。
考进紫禁城,他估摸着没那么个势力和实力,打进紫禁城,也是如此。
他只能选择跟人打进紫禁城。
“对我来说不重要的,但对于天下百姓来说,这头顶上的大当家是谁,难道不重要么?您说是吧,大当家的。”
老宋头的呵呵笑着,捧着热粥喝了一口,老宋头就是这么个人,喜欢打着各种各样的谜语,弯弯绕绕的十分不爽利,山上的山匪们都怀疑老宋头的谜语他自己听不听得懂。
一旁的阿无看着老宋头,也有样学样,捧着她那已经凉掉的小麦粥喝了一口。
一口小麦粥入喉,她的眼睛蹭一下就亮了几分,又咕噜咕噜喝了几口。
阿无自从睁眼来,就一直没吃过东西,现在的她别说是慢火温炖的小麦粥,就是一根野菜草,她只要嚼一口都会觉得那是天上美味。
邓儒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只觉得十分可爱,他拿起自己的那杯热粥,递给她。
阿无看着邓儒递过来的热粥,也不怀疑,也不客气,她大概也不明白什么是客气,什么是不客气。
她被白布包着的双手合着热粥,用喝小麦粥的方式大大的喝了一口。
她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强行强迫自己咽下去后,她便将舌头伸出来,好像一条小狗一样疯狂的哈气散热。
“哈哈。”
邓儒看她这副呆样,不由得笑出声,他拿过热粥给阿无示范了一下。
“这个还烫着,你要小口,小口的喝,像我这样。”
邓儒小口的喝着,给阿无演示着。
阿无似乎看懂了,她再次接过热粥,学着邓儒的模样小口小口的喝着。
这一喝,她的眼睛瞪大了。
这比那凉呼呼的小麦粥好喝多了!
热乎乎的,还很香,不过因为先前被狠狠的烫了舌头,她不敢再狼吞虎咽了,只是小口小口的频率变得快了几分。
“你说,对你不重要,却对天下的百姓重要,说到底,你觉得你自己不是这天下百姓的一员是么?”
逗完阿无,邓儒便又将目光看向了老宋头。
对于刚才邓儒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冷落举动,老宋头并不在意,一一受着。
文士择主而侍,不仅仅是文士挑选主公,主公自然也是要考察文士的。
老宋头认为,刚刚就是邓儒的考察。
看看他老宋头是否有定力,有耐心。
“自........”
老宋头刚想说,自然,他的爹娘吃稀粥就咸菜供他读书,又怎是为了让他沦为芸芸众生的一员?
他想豪情万丈的告诉邓儒,他自然不是天下百姓的一员,他是要出人头地的,他腹有诗书气自华,与那些庸庸之辈不是一类人。
但,话刚到嘴边,他却说不出口。
他难道,真的有资格去指点江山么?
这么多年在山寨里,碌碌无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连种菜都不如这些山匪们,只会书中的死道理。
他好像,只够资格做一个普通百姓。
“我,不敢,我只是这天下碌碌众生中的一个碌碌无为的书生。”
“我不比他们高贵。”
“但,我还是想请大当家,去做那天下的大当家,允许小老儿,做一做从龙之臣。”
“如此,小老儿也能在爹娘墓前放上一壶好酒,给过往自己的稀粥咸菜中,添上几抹肉。”
老宋头长长的叹息了一声,他放下手中的热粥,缓缓跪了下去。
他早已不年轻了,如果还年轻的话,他大抵会说,天生我材必有用,考不上秀才,是考官有眼无珠。
可如今他已五十有七了,他读书没读出个样子,种地也没种出个样子,当山匪也杀不了一个人。
他看清了自己,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什么都能干,什么都干不出色的碌碌之辈啊。
但他心中还是有着不甘心,爹娘本该可以吃上肉,吃上精细的稻米,而不是陪他喝稀粥,就咸菜。
他也本该可以早早的去跟父母一同学些生意,赚些钱财,却皓首穷经,悬梁刺股,稀粥咸菜就为了那缥缈的功名。
年少时的圣人经文,究是困了他一辈子。
跪到一半,邓儒便伸手拦住了老宋头,邓儒当着全山寨山匪们的面,向着老宋头行了个礼。
“那,既然如此,就请宋先生教我,如何去做那天下的大当家吧。”
算是给足了老宋头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