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点点过去,袁继咸却始终闭着眼睛坐在案桌后不语,
身着朱袍的几名大员交换了一下不安眼神,最终由虞鸿光硬着头皮出声:
“大人...”
“也打过这么长时间交道了,我就问你们几句话。说对说错,我都不追究。”
袁继咸倚在太师椅上,终于缓缓睁开眼睛,目光却注视着堂顶:
“我几天前就下令,调集江西所有兵员,为何到现在还没动静?
宁南舟师还没到,湖口为何沉有布政司河泊所的船,驾船的兵士又为何是臬司衙门的兵?
我到九江这么久,都不知道东城墙下有一条旧河道,为何他宁南就知道,挖地道的时候城内竟没有发现半分端倪?!”
袁继咸一口气说完,叹息一声:
“各位大人若觉得我碍事,直接把我绑了送出城外即可,何必如此大费周章,还要伤害无数儿郎性命?”
一时间,堂内更加沉默了。
四人眼观鼻鼻观心,坐如木雕泥塑。
“我说过了,大敌当前,我不想追究。我只问你们一句话:
宁南你们不愿打,现在建奴来了,你们愿不愿打?”
“建奴占我北庭,夺我神器,自然是与其不共戴天!”
孙锡源率先出声:
“请大人放心,建奴非我族类,断无半点情面可讲!”
“那好,我问你们:现在江西兵员到底能调集多少,东湖仓、文溪仓、青义仓,到底能调出来多少粮食,军器局到底能不能给顺军提供武备!”
堂中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最终还是九江知府林元昌率先出声:
“既然大人这么说,那属下就明白回话了。上午大人令我典查宁南侯军中兵员,除了在大火中逃散的之外,尚余九万人,粮秣一万石。
城中尚余兵员两万,剩余的五千石粮已经交付城外顺军。九江所属东湖仓以前有粮二十万石,如今只剩一万石。”
袁继咸眼神聚焦在了他的脸上,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凌厉:
“粮呢?”
“去岁皇上在应天登基,朝廷初立,调粮五万石;自史督师出镇淮扬,为供给四镇,调集十万石;今年年初,皇上遍选秀女入宫,内廷御用监调粮三万石以备赏赐。损耗一万石。”
虞鸿光和傅士和对视一眼,心中不免赞叹这姓林的真特娘是个人物,居然敢当着袁继咸的面理直气壮地说出“损耗一万石”这种话。
什么损耗能损耗这么多?
袁继咸也没有追究,只是重新闭上了眼:
“直说吧,其余两仓还剩多少?”
虞鸿光语气生硬尴尬:“总共,剩一万石…”
“也就是说,现在只剩两万石粮。九江百姓加上军队人吃马嚼,也就一个多月。可后边的顺军没粮了,就有可能攻打九江自行筹粮,要么继续南下祸乱湖广...”
这下好了,兵员问题也不用再问了,反正后勤也解决不了。
不过几人闻言,脸上都是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
没粮就没粮,祸乱就祸乱。
别祸乱我们江西就行。
湖广乱起来,那是他巡抚何腾蛟的问题,再不济上边还有袁继咸顶着。
关我们什么事?
“弓箭不如私荐,人材怎比钱财?吏兵两部挂招牌,文武官员出卖。
四镇按兵不举,东奴西寇齐来。虚传阁部过江淮,天子烧刀醉怀。”
袁继咸叹了口气,突然吟了一首早在应天流传的《西江月》,眼眸更显疲惫:
“把城里所有军备都给顺军送去,我们用宁南的。船上财货各赏赐出去,所掠妇女放归,无处可去的配与军士为妻。这件事让宗周去做,臬司只需配合。”
说完,又顿了顿:
“如今我袁继咸身边亲兵都已尽没,后续各位如果想要降奴,只需跟我袁某说一声即可,莫要再牵连其他人。若不想降贼,就请同心抗敌吧。”
几人口中连说不敢,纷纷起身行礼,然后面带尴尬地各自离去。
始终在堂后立着的薛宗周依旧一袭灰白儒衫,闪出堂前,脸上隐有怒气勃发:
“这等败类蠹虫,恩师何必跟他们废话!何不祭出王命旗牌就地斩杀,以儆效尤?!”
“杀了之后呢?他们是江西一省大员,建奴又来势汹汹,杀了他们,江西立刻就要乱了,还能指望谁去撑场面?换一批人难道就能更好?”
袁继咸重新闭上了眼:
“何况,朝中借左良玉入朝杀人的计划没有成功,已经是大为光火,如今你让我就地斩杀,又怎么杀得掉?就算能杀掉他们,我袁继咸被迁怒无所谓,可建奴就在眼前,江西怎么办?朝廷怎么办?”
薛宗周一时语塞。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天下事坏就坏在这里。”
袁继咸叹息一声:
“去吧,把宁南的财货也分给城外顺军一份,安抚一下。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建奴,至于其他的,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吧。”
...
“姨娘,你看这花,好不好看?”
当晚,离九江约一百四十余里处,顺军大营内,
一名身穿略显脏乱锦绣长裙的少女怀里抱着一个大明军士的火红勇字盔,蹦跳着闯入由一圈简篱单独隔开的大帐篷内,向坐在帐中的华贵女子举起头盔炫耀:
“我找了好久才凑齐这么多颜色,跟红色头盔搭配起来很是漂亮。”
头盔中覆满了泥土,赫然栽着许多五颜六色的植物。
那华贵女子年纪也不大,举止却比这少女沉稳得多,身材在暗纹牡丹广袖长裙的衬托下更显苗秀、高挑,肤色白腻气质清冷,颇有一种贵妇人的雍容之感,
她的左眼眼角下还带着一颗泪痣,根据当朝典籍《果老星宗》的说法,这是大吉之兆。
可吉在何处,却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将眼前少女抱紧怀中,摸了摸她脸颊上一抹细细绒毛,温柔出声:
“花娘怎么跑出去了?”
“没跑出去,就在这附近。他们的那个皇帝不在营里好多天了,几个当兵的只是跟着我,没有不让我乱跑。”
被称作花娘的少女咯咯笑道:“姨娘,你看,好不好看嘛。”
女子心中却觉心酸,不由得抱紧了怀中少女,语气哽咽:
“花娘,真不知道你这性子在这乱世是福是祸,只是你以后也莫要再喊我姨娘了。说不定用不了多久,你我二人就要以姐妹相称...”
“姨娘....”
少女也有些愣住了。
此时天色已晚,营中骤然刮起大风,外边似乎又传来马蹄声阵阵,带着一种焦急感疾驰而来!
一种不祥预感瞬间缭绕在众人心头。
太监的尖锐声音在安静的大营中骤然响起:
“皇上在九宫山遇贼,已然驾崩了!!!”
刹那间,整个大营如同开水一般,瞬间沸腾!!
无数兵士涌出帐篷,面带迷茫地望着声音响起的方向。
还没等他们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感觉大地突然开始微微震颤,似乎正有千军万马奔腾呼啸而来!
一道更为凄厉的嗓音骤然响彻夜空:
“建奴!!建奴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