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一立知道老石的耳朵不怎么灵便，说话的声音也正常了：“我办了保外就医，具体怎么办的我就不说了。问题不大，做了个小手术，摘了一个‘蛋儿’去，其他还好，吃药养着这摊烂玩意儿呢，呵……现在合家欢菜馆归我了，我把它改名字了，现在叫明光饭店，就是前途光明的意思。我准备在叶豪出去之前赚足了钱，然后把它承包给别人。承包给谁我都想好了。叶豪出来以后想叨叨的话，沾他一手屎。昨天我去看守所见过吴岳了，这小子挺好，活儿不累，完事儿就跟你胖子表哥在院子里溜达，跟个干休所里的老干部似的。他知道你加刑了，让我给你带个话，别犯愁，好好干，争取减刑什么的。这小子就是没有脑子，那得出多少力气？看我的，我使劲挣钱，用钱砸出你来……”
“别胡说八道，”石八达摇摇手，“你以为这是旧社会的监狱？管教干部，拒腐蚀永不沾。”
“别扯！”马一立嗤了嗤鼻子，“你别管，看我的好了。”
“那我就不管了……吴岳不会提前释放吧？”
“估计不太可能。刑期太短，提前，也提前不了几天。”
“菜馆那边没人过去找吧？”
“怎么没有？”马一立呲呲牙，面目有些狰狞，“我怕谁？该进来的都进来了，现在马爷就是老大，起码在咱那一片儿是这样。半个月前的一天晚上，牛嵩那边的一个外号叫大棒子的兄弟过去，先是装喝醉了，砸了我几个盘子，还让我陪他喝酒。我没跟他计较，陪他喝了两杯，临走送给他两块钱让他当路费。这个‘迷汉’还以为我服软了呢，出门把门口的几个灯笼给我踹瘪了。我安排现在跟着我的几个小弟在后面跟着，走出去半里地，直接把他办成虾酱了……他知道是我干的，再也没来。前几天，三哥……就是跟杜玉松一起被咱们‘捂’在刘叔家的那个胖子。他去了合家欢菜馆，先说了几句好话，然后说，牛嵩快要回来了，叶豪答应过杜玉松，牛嵩回来，就把这个饭店交给他。我说，这事儿我得去监狱请示请示叶豪。三哥说，我知道这个饭店是你的，你开个价，牛嵩要买。我说，等牛嵩哥回来再说吧，我跟牛嵩哥亲自谈。三哥知道我是在跟他拿架子，他的身份也不好跟我谈，丢下一句，牛嵩大哥年前过来找你，就走了。滚吧，吓唬谁？来了再说，谁也不是白给的。”
石八达觉得这事儿有点乱，自己也使不上劲，笑笑说：“当心牛嵩回来踢你蛋。”
马一立下意识地捂一下裤裆，咧开嘴笑了：“严打就那么不管用？现在一般人不敢轻易玩暴力了。”
“那也不一定，适当的时候，暴力是解决问题最简单的方式。”
“那是迷汉的想法！”马一立有些较真，“有些装小哥的混混，张口闭口砸这个砸那个，没碰上真玩儿的那是！”
“你消停点儿吧……”石八达皱皱眉头，“就你，还真玩儿？”
“玩！早晚玩成大哥……哦，现在不是，将来肯定是，”马一立冷笑道，“旧社会的上海滩你了解不？杜月笙为什么能当老大？他会打架？就那身板儿，大虎一个可以打他十个！因为他懂得捞钱，懂得利用钱。要想真玩儿起来，就得先学会赚钱。只要你有钱，你就是大哥，打打杀杀的，都是迷汉。”
令石八达没有想到的是，多年以后马一立差点就成了杜月笙，可是后来他被人彻底砸“沉”了，他不如人家杜大哥有头脑。
“你说得太深奥，我听不明白，”石八达嘬了一下牙花子，“我想知道，牛嵩要是亲自去找你，你打算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以后再说吧……反正我不想把饭店卖给他，卖不出好价钱不说，传出去丢人。”
“那也得提前有个准备啊。”
“准备过了，都不好使……”马一立“唉”了一声，“前几天我去找过五叔，没等开口他就不让我说了。我就跟他说了我挨打那事儿。五叔说，这事儿翻篇了。我不甘心，我就说，我饭店的生意不错，你想不想入股？谁知道五叔直接火了，说，老子做人堂堂正正，不做投机倒把的事情！唉，这脑子还停在五六年前呢。”
“以后别跟他叨叨了……”石八达有些恼火，马五的脑子怎么这么不开窍呢？
“不叨叨了……不瞒你说，我现在发财了，”马一立笑着说，“现在没人敢叫我喇嘛了，都叫我马厂长。”
“马厂长？”
“咋了，你很吃惊吗？”马一立挑挑眉毛，踌躇满志地说，“我把菜馆交给一个哥们儿暂时管着，在家雇了几个农村进城打工的小嫚儿做贝雕画，什么松鹤延年，什么八仙过海的，不少订货的呢。说实在的，我开厂子的钱全是借的。跟谁借的你别打听，反正有的是乐意借给我的。咱有名堂，这叫入股，将来分红。无利谁起早？”
“你妹妹怎么样了？”
“不说她了呗。”
“吴岳放不下马波。”
“再说吧……”马一立苦笑一声，“等吴岳回家再说吧，这事儿我使不上劲。”
老石忽然用手拍了拍桌子：“岳子要回家了？”
马一立说声“什么耳朵呀”，摸着老石的手说：“还没呢，明年。你想他吗？”
老石摇了摇手：“他妈？他妈早死了……他妈要是还活着，那还不得气死？这个鳖羔子，不听话。”
石八达把马一立的手拿开，捂住老石的手：“我听话……”想起小时候老石总拿吴岳当自己家的“三儿子”，对吴岳比对自己还好，鼻子酸得就像灌满了醋。
一片雨水砸到对面的窗玻璃上，玻璃上的几片枯叶没了，可是外面的风景依然模糊，泪水迷住了石八达的眼睛。
雨声渐渐大了起来……三个人正沉默着，马队进来了：“时间到。”
马一立将嘴巴凑到石八达的耳朵边，悄声道：“茶叶里有钱。”说声“谢谢队长”，搀着老石出了门。
石八达软着腿站起来，走到门口望着爸爸的背影，爸爸的背影渐渐被雨林吞没。
妈妈的身影又不请自来地出现在石八达的眼前。
石八达站不住了，摸着墙角往下蹲，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
门槛边露出一簇小草，石八达拽着它蹲了起来。
摸摸自己的屁股，再看着手里的这簇小草，石八达想，小草比我有耐力，小草天生脾气拗，就算头上有东西挡着，它也能侧着身子，探出头来，一点一点地往上挤，我就不行，我要是挤不出来就沉不住气了，总想爆发，那可不行，那样不是被火烧掉或者被人拔掉被兔子吃掉，就是被一块更大更坚硬的石头压住，蜷在阴暗潮湿里，永世不得露头。
我得好好沉下心来想一想怎么才能早一天回家了……幸福里大院的影像不断地在石八达的眼前晃。
马队在前面催促，石八达拎起马一立带来的那个网兜，快步冲进雨线，没敢回头看看老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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