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解语端坐桌边,给傅之曜倒了杯茶:“委实想不到你竟将她带了陈?”
傅之曜悠悠转动茶盏,垂眸盯着杯中浮沉的茶叶,低吟道:“想带便带来了。”
花解语看着他,皱眉道:“你准备如何安置她?”
“不知道!”傅之曜抿了口茶,继续道,“先让她桃花谷住段时日,等东陵事便来接她。”
此趟东陵之行必是血雨腥风,前路未可知,若再遇到刺客杀她时,他是让她死,还是让她活呢?
他不想做这个选择。
“你专程来此,就是想将她放到这个相对比较安全的地方,不想她卷入纷争,或者,你不希望她遇到危险?”
花解语怎么都想不到傅之曜竟对沈琉璃动了情,之前承恩侯府,她可是亲见到他身深可见骨的鞭痕,可想而知,沈琉璃下手有多狠毒,他对这样的女人竟会有恻隐之心,这是花解语着实想不到的情况,她以为他会恨沈琉璃,恨之入骨。
傅之曜眸色微沉:“小姨,你会错了意,对她并无任何怜惜之意,只是觉得带她东陵是个麻烦。等解决好手头的事情,便会清算与她之间的仇怨!”
花解语深深地看了他眼,无奈道:“总得知道你的底线,你对她的底线,才知该如何做吧?”
“万不可让她逃了。”傅之曜顿,眸光晦暗不,“仇,亲自报!”
言下之意,不需要任何人插手。
花解语愣了片刻,随即点了点头。
既如此,便无甚可劝的。
傅之曜放下茶杯:“此行最主要的目的,并非沈琉璃,而是请小姨帮解了三年前所下的禁制。”
花解语笑道:“次沈家便替你解了六处大穴,过了将近三月,是时候突破最后三处穴位,你的身体便可恢复如常人,亦可重修你师父给你的内功心法——天罡乾元。”
傅之曜颔首:“有劳小姨。”
被囚冷宫期间,傅之曜直暗中修习老阁主给与的内功心法,强身健体,亦作保命所用。只是三年前他太急功进切,时修炼不当差点走火入魔而死,老阁主震怒异常,才会让花解语冒险去萧施针封了他全身九大穴位,严令他陈后方可解除此番禁制。
穴位被封,气息淤滞,本就消瘦的身体愈发孱弱不堪,与彻彻底底的病秧子无异,看着要死不活的样子。
这些年正是因为有内家功法护体,即使被打的遍体鳞伤,奄奄息,却总也死不了。
傅之曜只修内功,却并没学过任何拳脚功夫,总靠手下人保护,难免会有疏漏的时刻,靠别人总归不如自己有自保能力。路被追杀,差点又因沈琉璃将自己搞死了,让他不得不改变原计划,迫切地想要找自己的力量,如此便可重修功法。本就有内功傍身,想要学习武艺这种外招式自然会容易得多,亦不会处处受制于人。
日后,更不必靠药制住沈琉璃。
个时辰后,傅之曜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般,被热汗浸湿了衣衫,但却觉身体从未有过的轻松,浑身蓄满了力量,丹田处气流涌动,不断翻腾而出。
他手掌翻转,试着凝聚气息,不再是以往那般虚弱乏力。
花解语收起针,莞尔笑:“衣服都湿了,快去换换。”
等傅之曜换好衣衫出来,花解语凝眉打量着他,瞧着瞧着,眼眶不禁湿润了。
墨发束冠,白衣蹁跹,脸庞如玉般俊美,气质卓然,身姿挺拔如松,单论气质而言,与当年的霁月公子般无二。然,当他开口时,眸眼里的沉郁阴鹫却不似霁月。
花解语忍不住想,如果傅之曜真是姐姐与霁月的孩子倒也罢了,可他却不是。如果是的,他也不必隐忍数年。
傅之曜的长相不像陈帝,而是与褚皇后极为相似,同样都是美到无法用世间语言形容的人儿,但傅之曜美则美矣,却丝毫不显阴柔女相。
“阿曜,如果你娘知道你长成这般大,该有多欣慰。”
傅之曜勾唇:“是啊,以命换来的儿子,当能含笑九泉了。”
听得傅之曜没甚情绪的语气,花解语陡然惊,忽然发现傅之曜似乎并不激生母的牺牲,反而颇有怨念。
虽早知晓傅之曜不可能像姐姐曾期待的那样,长成位端正凛然的良善之人,可姐姐身死之前,付出的心血与爱不可能没年幼的傅之曜心里留下印记,可他全无缅怀生母之意。
花解语心里忽然不可控制地涌出个可怕的念头,这些年屈辱的生活究竟将他磨砺成了怎样的人,还有他的师父又倒底教了他什么。
她记得小时候的傅之曜是个连蚂蚁都不会踩踏的孩子,可现,他会眼都不带眨地萧制造多起冤案,借着元康帝的手铲除报复了诸多人,牵连甚广,甚至血洗大佛寺,她没想到他会佛门之地大开杀戒。
曾经善良的孩子终是变了,彻底变了。
是人非,她也变了,老谷主传她身医术,教她悬壶济世,可她却用所学医术杀人。
后悔吗?当然不!
褚家那么惨,姐姐那么惨,谁给过们公道?
傅之曜见身体无异,便要即刻启程东陵,花解语留他谷中多呆两日,老阁主眼疾犯了,这两日便会前往桃花谷就医,让他打个照再走。
老阁主有三年未曾露,傅之曜想着不必急于时,便留了下来。
花解语知道傅之曜与沈琉璃只是义的夫妻关系,两人实则分屋而睡,从未圆过房,当下便准备另安排间屋子给傅之曜住。
傅之曜却:“不必,与沈琉璃同住即可。”
花解语愕然。
两人的关系何时突飞猛进了?
“你和她……”
傅之曜脚步顿:“怎么了?”
花解语摇了摇头。
傅之曜踱步走入房间时,只闻轻微的呼鼾声,沈琉璃不知何时沉沉睡去,睡相极其不雅,绣鞋都未脱,两条纤细的腿悬床沿,裤腿微微往卷起寸许,露出截白生生的小腿。
白得有些晃眼。
傅之曜走过去,四稳八平地坐床边。
眼珠子地落到她腿,而后又移到她的脚。
傅之曜眼中显暗,抻手握住她的只脚,脱掉绣鞋,褪去罗袜,小巧白莹的细足落至他掌心,左右观看了眼,又伸掌比划了下:“六寸七。”
又抻手脱了另只脚的鞋,这只细小的足背隐约有抹小红点,观着煞是可爱,他低头细瞧,凑得便有些近,不料沈琉璃骤然翻身抬腿,细嫩的脚趾刷地下拂过他的唇。
凤眸陡然沉戾,欲当场发作,可沈琉璃砸吧了下嘴,睡得极沉,对此无所觉。
傅之曜有气,却无处可发,扬手便将被子蒙了她身,蒙头盖的那种。
憋被窝里呼吸不畅,沈琉璃无意识地挥着小手,睁着扎想要将阻碍她呼吸的被子掀开,可被却傅之曜死死地压住被角,看着被褥里的人儿翻腾,男人凉薄的唇角肆意扬起。
大抵觉得差不多时,方才将被子掀开。
张绯红、唇齿微张的脸露了出来,娇喘不息,但眼眸始终未曾睁开,当真是困迷糊了。
“沈姑娘。”花妩推门而入,没料到傅之曜竟也,当即惊了惊,垂首道,“四殿下。”
傅之曜拧眉:“何事?”
“请沈姑娘用膳。”
傅之曜低眉凝了眼熟睡的沈琉璃:“等她醒了,再端过来。”
花妩应了声,忽的又道:“四殿下,师父备好酒菜,特为您接风洗尘。”
“嗯。”傅之曜点头,伸手掖了掖被角,方才起身出门。
花妩有些傻眼,四殿下竟对沈琉璃这般好了?
……
因药所致,沈琉璃的身体特别容易疲累不堪,路舟车劳顿,又被傅之曜恐吓而生惧,这觉睡了个天昏地暗,竟睡到了第二天傍晚。
日头渐落,天色隐约暗了下来,屋内昏黄的灯火摇曳。
刚睁开眼睛,就被前张放大的娇俏容颜惊了跳。
这小姑娘的脸熟悉,她梦中出现过。
偃冬青!
个据会成为傅之曜皇后的小姑娘,当然到她死的时候,偃冬青都还没被封后。
当她被囚禁时,偃冬青曾来找过她的麻烦,可见她被铁链拴着毫无自由,人也被傅之曜折磨得呆呆的,觉得没意,就没再来寻事。
除了知道她的字,沈琉璃对她的来历身份概不知,只知她陈宫殿出入甚是自由。
那时候,她时刻徘徊生与死的边缘,对外界的知不是强烈,最大的希望便是何时才能解脱。
沈琉璃装作不认识她,惊问道:“你谁啊?”
“哼,你听好了,姓偃,冬青,冬青花开的意。”小姑娘骄傲地抬了抬下巴,板着小脸道,“爹爹和娘亲相遇冬青花开的树下,所以就给取叫冬青,比你这个恶女人的字好听多了。”
“还琉璃呢,俗气死了!”
沈琉璃:“……不是恶女人!”
偃冬青信誓旦旦地道:“娘亲你毒打过曜表哥,肯就是了。”
鞭打傅之曜的事好像挺难翻篇的,沈琉璃眼珠微转,视线猛地落到偃冬青指间捏的两只虫子,:“这……”
“你这个坏女人,就只配同这种丑陋的虫子为伍!”偃冬青后知后觉发现自己专为沈琉璃准备的见礼,冷着脸将两只虫子甩到沈琉璃的脸。
原以为沈琉璃会吓得尖叫,谁知人家淡地将虫子抓手里,笑眯眯道:“冬青,对付恶女人,就应该用毒虫蛇鼠去吓唬她,你弄两只蛐蛐算怎么事,是想同斗蛐蛐吗?”
偃冬青眼睛亮:“你会斗蛐蛐?你等着,去找个罐子,们比比。”
小姑娘提起裙踞,就往外跑。
沈琉璃看了眼外的天色,叫住她:“等等,现什么时辰了?”
小姑娘没好气地道:“酉时三刻,你都从昨天睡到今晚了,你是猪吗,那么能睡?”
沈琉璃讶然垂眸。
竟睡了天夜,傅之曜怎么不叫醒她?
正想问问傅之曜人呢,小姑娘经跑远了。沈琉璃盯着手心焉焉的蛐蛐发怔,哪知偃冬青又咚咚咚地折返来。
“不准将的蛐蛐弄死了!”
娘亲女孩子不能玩蛐蛐,放眼整个桃花谷,都无人肯陪她玩。
要不是听阿曜表哥来了,她才不要到娘亲的桃花谷来玩,还是爹爹那边好玩,可爹爹身为族之长,族中事务繁多,整日见不到人影。娘亲这边,虽能整天见到娘亲,也能吃到娘亲做的各种美味佳肴,可无聊得,娘亲要教弟子们医术,遇到求医者还要诊病,都无人搭理她,简直无聊透顶。
沈琉璃哂然笑,掌心两只焉耷耷的蛐蛐,不过老弱残将而,点精神头儿都没有,斗得起来?
环视了圈,将蛐蛐用茶杯倒扣桌。
低头看了看身的里衣,不用想外衣肯是傅之曜趁她熟睡脱的。沈琉璃恼恨地咬了咬牙,穿好衣服,正打算洗漱番时,发现压根就没人给她送水。
她是要脸的人,起床怎能不洗脸?
虽是大晚的,可睡得太久,脸的皮肤有些黏腻不舒服。
竹楼外甚是静谧,点点的灯火亮着,宛若天的星辰。
出去找水洗脸,沈琉璃刚下了竹楼,偃冬青便捧着个大罐子风风火火地跑了来,把攥住她的胳膊:“你去哪儿?走,快去斗蛐蛐!”
沈琉璃道:“没洗脸。”
“别洗了,天黑看不出来!”
“不行,脏。”
“麻烦!”偃冬青瞪了眼沈琉璃,将她拉到竹楼前的水井边,打了桶水,“快洗。”
就着清清凉凉的井水净完脸,沈琉璃又摸了摸饿得扁扁的肚子,眯眼道:“肚子饿了天,等会儿没力气同你斗蛐蛐。”副傅之曜不,大有赖偃冬青的架势。
“谁叫你睡懒觉,早过了开饭的时辰。”偃冬青气得跺脚,又拉着沈琉璃往厨房跑去,刚跑了两步,就发现沈琉璃喘的厉害,副风吹即倒的虚弱模样,她恨声道,“你等着,去给你找点吃的。”
不消片刻,偃冬青便拿着个馒头和两个包子来了,热乎的,显然是为沈琉璃留着的,本来还有碗热腾腾的稀粥煨锅里,但偃冬青嫌麻烦,就没端。
馒头和包子可以手拿着吃,不耽误事儿。
偃冬青问:“蛐蛐呢?”
“桌,用茶杯罩着的。”
沈琉璃刚啃了两口包子,就被偃冬青拖着往竹楼去,她勉强将嘴里的包子馅咽下去,道:“那两只完全没有战斗力,们重新抓两只品相好的蛐蛐!”
秋天正是蛐蛐出没的季节,桃花谷田野草丛甚多,仔细点找寻两只品的蛐蛐不是难事。
尤其,现是夜间,正是蛐蛐活动最盛的时候。
偃冬青是个做便做的姑娘,当即便去找了两盏灯,又找齐了竹筒、网罩等抓捕蛐蛐的工具,两人便人拎着盏灯,摸黑去草丛里寻找蛐蛐。
沈琉璃手软乏力,这种体力活当然便落到了偃冬青的头,小姑娘趴草丛里,看准只蛐蛐就要扑去,沈琉璃眼瞧,忙摇头道:
“这只不行,缺须少腿的不能要,这只显少了两根须。”
“还有那只也不行,头是尖的,看就是下品,要那种长圆头型的,有力能拱对手。”
“哎呀,这只好!你看它的门牙,色如乌金,黑而发亮,绝对是蛐蛐中的品,就抓它。”
偃冬青手、脸沾染了不少泥土草屑,但听沈琉璃对如何甄选蛐蛐得头头是道,发现如何选也是门大学问,忽然发觉族里陪她玩得那些人可能是敷衍她,随便弄了两只蛐蛐就陪她玩,哪有这个可恶的女人得仔细。
没会儿,偃冬青便抓了四五只。
两人不急着去,将灯笼放置旁,各选了只最好的蝈蝈,放罐中,又折了根牛筋草,逗着蝈蝈。
等到它们势头起来了,两个趴草丛中的姑娘也跟着兴奋了起来。
“常胜将军,蹬它。”
“狗东西,咬它。”
“常胜将军,快咬。”
“狗东西,不要认怂,咬死它!”
偃冬青的蛐蛐叫常胜将军,而沈琉璃的蛐蛐则叫狗东西。
何为狗东西,傅之曜是也!
偃冬青:“这么好的蛐蛐,你怎么给它取这么难听的字,粗俗不堪。”
沈琉璃得意笑:“给蛐蛐取什么字可是大有讲究,贱,好养活,命才活得长。你瞧,狗东西将常胜将军的腿咬断了。”
傅之曜就配声狗东西!
好歹傅之曜为了救她而受伤,自己不过问不,还背地里叫他狗东西,是不是太没心没肺了。
偃冬青瞪眼看,小脸顿时垮了下来,郁闷道:“好像真是这样,这两只蛐蛐分长得差不多,的常胜将军比你的狗东西还要壮些,结果却被狗东西给击败了。”
略微顿,偃冬青恍然大悟:“原来是输了字?再去抓只,重新比。”
“既然,你的蛐蛐叫狗东西,那么的就叫狗崽子!”着,便让沈琉璃帮着打灯笼,自己又趴草丛里寻了只个头极大的蝈蝈。
几只蛐蛐,便能减轻不少敌意?
可真是太好了。
看着小姑娘灰头土脸的模样,沈琉璃微微眯了眯眼,忽然觉得偃冬青真真是单纯的,单纯到傻乎乎的。
对于斗蛐蛐这种消遣取乐之事,沈琉璃虽比不得京城等的个中手,但也算得是二等手。没办法,学业功课学得没赵降雪好,但不务正业之却是比赵降雪好太多。
这次,沈琉璃耍了个心眼,故意让偃冬青的狗崽子赢了。
小姑娘顿时欢呼不。
这边玩得忘乎所以,笑声不断,竹楼那侧间灯火通的房间里,虽看似轻松的叙,实则气氛异常沉闷。
个约莫四十多岁的男人坐首,对着傅之曜道:“你终于来了。”
男人着身黑衣,整个人似被黑影笼罩,左眼带着浓墨的黑色眼罩,几乎遮住了半侧脸,另半侧脸亦似笼朦胧的阴影中,看着诡异又沧桑。
两鬓微微泛白,这抹白色恐怕是周身下除了黑色,仅有的色彩。
这个犹如被黑暗包裹的男人便是生死阁的老阁主,亦是傅之曜的师父——余影。
余影,余影,只余世间道残影。
傅之曜眸光晦暗:“嗯,来了。”
余影道:“后悔吗?”
傅之曜知道老阁主所问何事,当他被送往萧的第二年,他本有机会离开冷宫,离开萧,亦远离陈,改头换貌,去个谁都不认识他的地方重新开始。
世间从此再无傅之曜这个人。
但,他放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