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学谟眯了眯眼睛,终于还是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书,推到了书案之上。
羊可立一见文书上的落款,乃是钦天监的字样,心下当即大喜。
他兴奋地说道:“不愧是尚书大人!若有钦天监之助,事必可成。”
徐学谟拢起手,不愿多提及,只是淡淡地说道:“全仰赖先生之英明。”
羊可立与杨四知挑了挑眉毛,显然他心里都清楚,这位“先生”有多么重要。
不再按耐,羊可立将温黄酒倒入口中,酒盏拍在桌案上说道。
“下官也自不能避之,前些日子与一些坊间方士熟识,想必也能够在此大势之下助力!”
他眯了眯眼睛。
“此番,定然要让那张家父子伏法受诛以彰!”
......
北直隶通州宝坻县,前往京师的官道旁,又再次搭起几间芦席棚。
药童已经数不清,这到底是多少次停下马车,于路边支起医棚,为沿途受灾百姓治病了。
他撇了一眼倒在路边,面容肿胀发紫的尸首,立马收回视线,又看向那一群面容肿胀程度不一的百姓,叹了一口气说道。
“东璧先生,咱们的药材要不够了,您也多有劳累,若再这般下去,学生怕您也染上这大头瘟,咱们距京师还有段距离......”
李时珍看了一眼药童,从背后的药箧中,取出一个精心缝制而成的面巾,上头散发着一股米醋与草药混合的味道。
很自然熟练的,李时珍将面巾小心翼翼地捂住口鼻,绑在后脑勺。
“这几日下来,口罩之术看来有用,有此物庇佑,想必能不受疫病戾气之侵扰。”
药童注意到李时珍的措辞,有些意外地说道。
“先生也信了那张士元所谓‘瘟疫论’与‘现代医学’?”
他可以瞥见,在李时珍的药箧之中,放着一打保护完好的《万历新报》,上头这些日子以来,都在刊登这些内容。
“起初是不信的。”李时珍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可现在信了一些。所谓瘟疫乃天地异气所感,以口罩者隔绝异气,以隔离病患,通风散气来遏制瘟疫传播,咱们近来不是已然验证了么?”
实际上,由于好友王世贞的缘故,李时珍对于张居正并没有什么好感,对于张允修更是如此。
可他是个务实之人,对便是对,错便是错。
在尝试过报纸上的诸多防疫事项之后,感受到其带来的真正效果,李时珍也同样毫无偏见的,将其写入自己所修订的医书之中,并以此为百姓们诊治。
这口罩更加是如此。
李时珍参照《万历新报》上所绘制的范本,自己改良发明出的“口罩”,将面巾浸泡于陈醋之中,内里缝制有艾叶、苍术、贯众等药包。
本是尝试一番,可竟发现效果显著,连带着,李时珍也不得不注意起这《万历新报》的内容来。
说实话,李时珍自己都害怕,或许有一日,他还真会被这“现代医学”所俘获,与京城里那位同行一般,成为那纨绔张士元的“门下走狗”。
这些天来,京城的事情,李时珍自然也是有所耳闻的。
想到这里,他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自嘲,这天下诸多医家潜心研究,竟还不如这张士元胡闹之作?
说起面罩,药童连忙也给自己戴上一个,对于这个东西的功效,药童也是有所好感的,他感慨一声说道。
“这口罩虽好,可便是制作不易,咱们每日制作清洗,便已然是吃力,实在顾不上给寻常百姓发放。”
张允修的《瘟疫论》有言,所用之口罩一般不可重复利用,若确需要必然需要用沸水煮制消毒。
药童不知消毒是什么,却也默默记下了。
李时珍眼神闪烁,将目光投向了京师的方向,喃喃自语地说道。
“京师百姓应该能用上吧?你们也记着,诊治病患时,便将这口罩之法,教予他们。
口罩之法若能推广,必然能够活人无数!”
...
“生火煎三黄石膏汤。”
“施银针。”
“此脉象浮数,舌苔黄厚如积垢,大头瘟已入血分,煎普济消毒饮......”
李时珍扣着面前老者的脉门,摇摇头叹了一口气,看向身旁那名青年人说道。
“老先生身子本就羸弱,加上此大病侵扰,普济消毒饮未必能够治愈,小友宜早为之备。”
眼见青年人乃是个读书人,李时珍便说得十分委婉。
即便如此,这长衫破旧的青年人眼里还是满是悲愤,眼中噙着泪。
“谢先生明言,学生知晓了。”
寻常大夫为避免争端,或是多赚些银子,必然不会直言。
李时珍此言,算是为青年人省下不少寻医问药的银钱。
看着脚步沉重,背着老父离去的读书人,李时珍叹了一口气,自古穷苦百姓便是如此。
“李大夫!我听闻京里传来消息,上月彗星犯紫微垣,司天监说是有...邪祟出世......”
一名老者蹲在医棚角落里,他裹着补丁短袄,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惶恐地说道。
李时珍头也不抬,将银针稳稳刺入面前患者的合谷穴。
“嘉靖三十六年彗星经天,当年江南大熟。与其信天象之说,不如去学一学制作口罩之法,能防治疫病感染。”
然而,医棚内的百姓们,似没有听到李时珍的话一般,一经老者点燃怨愤,便顿时打开了话匣子。
“不是如此,我前几日听闻游方道士说,朝中出了个妖孽,那张阁老清丈田亩也惹怒了土地爷,这才招来瘟神......”
“我也听说,说是那张士元办报纸乱了阴阳。”
“京城老爷们肆意妄为,却要我们这些小民受苦,天下哪有这般道理?”
药棚内一阵喧闹,李时珍当即紧紧皱起了眉头。
...
时辰已过三更。
李时珍带领着一干书童,落脚在官道旁的一处城隍庙之中。
寻了几块木板,搭建起一处简易书案,李时珍就着油灯修订医书,将这几日来归纳的治病经验,先行写在稿纸之上,再进行总结抄录至医书。
这是一个繁琐的过程,可李时珍干得很耐心。
一个时辰,将所有的稿纸内容,全部抄录完毕之后,李时珍这才揉了揉发酸的手掌。
一抬眼,却看见了昏昏欲睡的药童。
“咳咳~”
李时珍咳嗽一声,等到药童睁开惺忪的眼皮,才继续说道。
“白日里百姓们的纷争,你今后要注意一些,不可再与这些人争执。”
先前,药童在听完百姓的议论之后,心里头觉得不忿,忍不住与众人争论起来,使得本来紧张的诊治更加纷乱。
药童有些愧疚,可还是愤愤不平地说道。
“先生,百姓们太过于愚昧了,竟会相信什么瘟神,玄而又玄的东西。若真有瘟神,只管去拜瘟神便好了,寻咱们做甚!”
“非是百姓愚昧。”李时珍摇摇头说道。“乃是有人刻意推波助澜。”
“您是说朝中......”药童愣了一下。
李时珍看向闪烁的油灯,意味深长地说道。
“疫病并不可怕,最可怖的是人心,若朝中大人们都能摒弃一己私欲,大明朝何至于此?民间百姓又何至于此?
所谓为公为卿,不过是谋取私利的幌子罢了。
我看这满朝诸公,倒不如一个张士元。”
药童闻言,微微张嘴。他着实没想到,李时珍对张允修的评价,在短短时间内竟有如此大幅的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