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问,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要怎样才能若无其事,又装作活人重新生活在人群中?
此事若是在修行前,牧归云只会觉得毛骨悚然,难以想象。
但在经历过种种生死磨难后的如今,再面对这些妖邪诡事,牧归云却几乎已经只剩下一个态度:见怪不怪。
又或是:不过如此。
死人被邪道炼成魔傀,又塞回了活人堆里。
这个事情在修行者的世界里,其实本来也没什么好稀奇。
此事引起道院震动的最大缘由还是在于,邪道胆大包天,竟然敢对道院弟子下此手。
对方不但将道院弟子炼成了魔傀,还将这魔傀堂而皇之地又放回了道院。
更可怕的是,魔傀入了道院没有引动道院护阵的任何反应,也不曾被道院中的师长辈看出端倪——
当然,道院弟子太多,师傅们很难从细节方面关注到每一个人,这也是情理之中。
可不管怎么说,魔傀出现在道院,就是在照着道院脸上狠狠挥了一巴掌。
事情发生后,青林道院反应倒也还算迅速。
先是贺澎出面将魔傀残骸带走了,接着是道院晨钟长鸣,将所有弟子都聚集到了论道台广场。
三千弟子,包括道院助教、管事、杂役,乃至于圣象骑、飞翼骑、镇魔局中人,除去一部分因为各种任务外出的,其余无一遗漏。
甲班授业师傅雁山亲自出手,撒开一件轻纱般的法宝笼罩了整座论道台,将所有人都照了一遍。
这一照,立时又照出了八个非人魔傀来!
这些魔傀现身时形态各异,有的是惨叫一声,仰面倒地变成一个全身胀满钢针般毛发的黑猪;
有的是蜷缩在地上化作圆球形态的无骨虫;
有的是着地一滚竟变成了一条失水的大鱼,在地上蹦跳着露出尖利牙齿;
还有砰一下就自爆的,溅起漫天黑水,散发出浓重的腥臭气,惹得旁边站立的弟子无不头晕目眩,脚下不稳。
甚至有人吸入这腥臭气息,瞬间神智丧失,理智全无,抄起法器就对身旁同门下手……
眼看一场动乱就要发生,徇经阁十八层台阶上,身背阔剑的贺澎一声怒喝:“孽障!滚开!”
轰——
怒吼声宛如惊雷,带起一阵无形音波冲过整座广场,直将广场中密密麻麻的人群冲击得个个站立不稳。
那些神智丧失,想要对同门下手的,一个个被冲击得口鼻渗血,噗一下就软倒在地。
牧归云站在人群前列,也同样受到了巨力冲击。
比旁人稍好的是他神魂稳固,因此并不觉得头晕眼花。
但强烈的危机感同样将他笼罩,使他不由得生出一种自身好似是一叶孤舟,驶入了汪洋巨浪中一般渺小感觉。
贺澎,一声怒喝竟有这等威力。
怒喝声带起滚滚雷音,将广场上一切邪祟涤荡洗刷。
牧归云抬起头,只见到广场上空那轻纱般的法宝不知何时竟扭曲晃动,生出了云层般的纹路。
云雾聚散,宛如波涛。
忽然,变幻的云涛之中幽幽亮起一点白芒。
是雁山又出手了!
她一身杏子黄的道袍,手持一杆雪白拂尘。
就在广场上空云涛剧变时,雁山手中拂尘一扬,三千尘丝束如白练,顷刻穿入云涛中心处。
白练去似流星,俨然是在无垠世界中生长。
同一时间,古朴悠远的吟唱声在广场上空徐徐响起:“以我之名,祭尘丝三千,溯尔来时路。去!”
牧归云于是看明白了,雁山师傅聚集道院中人齐上广场,原来不仅仅是要排查魔傀寄生之人。
更是要借助这些魔傀现形的刹那,追溯因果,找到背后祭炼魔傀的邪道!
牧归云从未见过这等手段,此刻不由得睁大双眼,将目力运转到极致。乾坤熔炉眼发动,自发捕捉起了尘丝追溯对方来路时的种种神妙波动。
牧归云只感觉自己好像是触及到了一个极为了不起的领域,他神思冥飞,刹那间似乎是从世界的表层倏然沉入了静默的水中。
静默的水波包裹着这个世界,将世界隐秘映照呈现。
牧归云感觉自己像是看懂了什么,但若是细想,又分明是隔着一层什么东西,使他所谓的“看懂”始终带着一层朦胧的隔阂。
他似懂非懂。
忽觉心神悸动,丹田中传出真气枯竭之感。
牧归云骤然惊醒,眼前视野再度变化,又哪里有什么水波?
他分明还是站在论道台二层广场上,而天空中变幻的云层中不知何时竟多出了一个深渊般的大洞。
匹练般的尘丝穿入洞中,像是击中了什么,深渊的另一头陡然传出撕裂般的惨嚎声。
找到了!
雁山眼睛一亮,并起左手施展剑诀。
细密剑意顺尘丝而去,转眼滑入深渊。
眼看这一局雁山大占上风,忽闻深渊另一头的惨嚎声一变,竟变作了一道忽男忽女的桀桀怪笑声:“巫山云雨剑,断肠拂尘丝,桀桀桀,来得正好,老娘等这一杆拂尘等了许久呢!”
话音未落,天空中云雾顿收。
与此同时,被云层打开的那一个漆黑大洞亦随之轰然关闭。
黑洞关闭得太过突然,雁山手中拂尘的尘丝尚在洞中。
刹那间深渊闭合,三千尘丝齐根而断,只余下一截拂尘手柄留在雁山手中。
她猝不及防受到剧烈冲击,一下子在空中倒飞数十丈,“哇”地一下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轰隆隆——
紧接着,便是天摇地动般的巨震声响从空中传出。
有贺澎的惊怒声:“是无首山的老鬼,这家伙竟又挣脱封印了!”
他并起剑指,背后巨剑冲天而起。
巨剑起时,散发出一种宛若来自远古莽荒的厚重气息,似乎是有大山镇来,将天地间所有摇动尽皆平定。
天空中云雾般的轻纱法宝被冲散开来,杏黄道袍的雁山抹去嘴角血迹,飞身而来,抬起手掌好似是收取一段流水般收走了这件奇异的法宝。
广场上,还只有纳气境的道院弟子们一个个仰头望天,却是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贺澎踏上巨剑,震雷般的声音怒喝道:“阴阳老鬼,不过是一丧家之犬而已。被我潇湘剑派封印百年,如今好不容易探出了一只爪子,便忍不住要来求斩!
愚蠢,可笑之极!雁师姐,你留守道院,我去去就来。”
牧归云转头去看,只见那巨剑化作惊虹,转瞬消失在天际。
片刻后,西北方向忽然有一阵巨大的烟尘带着山岳般的轮廓腾空而起。
轰隆隆,似狂雷炸响。
还有贺澎的声声怒骂:“蠢货,生得这般丑,还敢抢我雁师姐的断肠尘丝!”
“如今你可是痛快了?被这尘丝千刀万剐的滋味不错罢……”
忽男忽女的妖冶怪声嗬嗬尖叫:“你、你们……你们算计我!堂堂潇湘剑派正派剑修,竟也这般会演,啊——”
最后,随着一声凄厉惨叫,远处的烟尘忽而散去。
狂雷乍收,尖叫停滞。
唯有贺澎豪迈长笑,划破青空。
“老鬼,你便是再复苏无数遍,也注定只能被压在这无首山下,受无间酷刑,日日夜夜,不得解脱!滚下去罢!”
砰——
最后一声,远方的天空寂静了。
又过片刻,忽见长虹破空而来,那巨剑阔如青山,载着身形雄壮的贺澎从远方飞回。
却见这昂藏大汉手中竟是捧着一束雪白如月光般的尘丝,尘丝映着他粗糙的脸庞,竟将他的眼神都映得仿佛柔和了三分。
“雁师姐,不负所托,尘丝取回。”
贺澎哈哈大笑。
杏黄道袍的雁山虚步飞空,手中空空的拂尘手柄一挥,三千尘丝便如一泓瀑布流动,转瞬涌向那空荡荡的碧玉手柄。
拂尘又恢复如初了。
可是论道台广场上的道院弟子们却仍然免不了神思恍惚,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怎么回事?
所以就是:邪道来阴谋了、阴谋还没发展就被揭开了、罪魁祸首被找到了……然后,一场大战、正邪两方你算我、我演你,转瞬间兔起鹘落,又尘埃落定。
邪道被打废了,我方……我方大获全胜?
论道台二层广场上,牧归云丙班学舍的舍友林方伸出手,揪了一把另一个舍友周河的手臂。
周河“哎哟”一声低呼,林方又连忙伸手去捂他的嘴,并急道:“你别叫啊,你叫什么?大家都安静呢!”
周河被捂着嘴,瞪着眼睛看林方。
林方有点心虚,忙讪讪笑道:“我这不是、我这不是恍恍惚惚,感觉就跟做了一场梦似的嘛。掐你一把,那这也是为了证明咱们不是在做梦。”
周河无奈抓开了林方捂在自己嘴上的手,低声说:“是啊,恍然若梦。”
又说:“恍然若梦的不止我们,你看,多数人都是如梦初醒呢。”
林方连忙环顾四周,发现周围目光所及的一张张人脸上果然大多刻画着大梦初醒般的神情。
同时,也有一阵阵窃窃私语从四面八方絮絮传出。
林方顿时松一口气,人都有从众心理,大家都是这般模样,他就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了。
却听周河道:“我等之所以如此,皆因我等实力太弱。在这浩瀚仙朝,虽然是踏上了仙路,却又不过是如路边蝼蚁,旦夕可死而已。”
他的语气中有着一种说不出的低沉与叹息。
林方顿时将手靠到他肩上,不以为然道:“周兄何必如此,你我如今修为是低,但那也是因为我们修行时间短,实力有所不及是理所应当。
再过个十年百年你再看……”
周河却说:“不,林兄你抬起眼,你往前看一看。”
林方莫名抬眼,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
这一看,就看到密密麻麻的弟子行列中,有一名神采英拔的少年被贺澎叫到了身边。
他们交谈了几句,然后,贺澎就带着那少年走了。
这少年人,正是牧归云!
周河苦笑道:“林兄,人与人是不同的,再过十年百年,我们应当看的,不是你我自身,或许是那人啊……”
林方:只想骂爹哭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