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了,有钱人不会那么好心地直接给苍白骑士送钱。市政资金都是以捐助的名义进入市政府的账户。而那些之前罢工了的员工也都回来了。这样就相当于还是精英人士派出的代理人在管着这些钱。
但是,先别管是谁管着钱,好歹账户上是有钱了。
而且,难道管着这些钱的代理人,真的会无私奉献,燃烧自己,从中一分都不拿,也一分都不用在提高自己工作环境的质量吗?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没有人是圣人。干这种事的人又没有信仰,可不是来为公众服务的。既然我都管钱了,那我凭什么不能用市政府的钱给自己买质量最好的厕纸?为什么不能给办公室加装两台空调?为什么不能多雇两个清洁工来帮我打扫工位?
这些被精英人士安插在市政府当中的小领导,大部分都是这么想,也这么做了。
各个部门的人也是互利互惠。你负责挑选咖啡品牌,挑了个最贵的,再送每个办公室一台最专业的咖啡机。那我给你们订出差酒店,自然也订个最好的,出门专车接送。大家舒舒服服把事情给办了。
至于花多少钱,谁在乎呢?这钱不花,也落不到我口袋里。我多花点,还能从中多拿点。
但这其中就涉及到一个问题,那就是大家都拿,这个气氛才会和谐而愉快。有一个人不拿,就会显得有些尴尬了。
而如果这个人是市长的话,那局面就会更加难看。在苍白骑士第六次质疑自己办公室里那一套比咖啡馆里都专业的咖啡设备的必要性的时候,维斯女士实在有点忍不住了。
维斯女士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站在门口看着苍白骑士说:“我在市政府干了36年了,马上就快退休了。您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市长。”
“所以我希望您明白,这个世界上的普罗大众,虽然不像您那么聪明,但也不蠢。虽然不那么善良,但也并没有都坏到丧失人性。”
“您对自己的要求很严格,但若把这要求套到我们头上,那我们是做不到的。不是人人都能像您这样为了正义与公正牺牲这么多。”
“在我们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们愿意给其他人提供便利,也愿意适当帮助比我们差一点的人,来满足我们自我价值的实现。但我们做不了更多,您也不能总是如此指望。”
“若您还想继续当最好的市长,就不能总是要求我们无私奉献,而是必须得学会接受和利用我们这种极为有限的、属于小市民的善良。这才能让市政府良好运转,对您和这座城市都有好处。”
维斯女士离开之后,苍白骑士想了很多。他是个非常善于反思自己的人,也逐渐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的问题。
他是一个会把站出来主持正义和牺牲自己帮助穷人这两件事当做是理所当然的人。
这可能是因为他曾经是小丑。虽然他没有小丑的记忆,但他毕竟用着小丑的身体。他觉得自己应该为小丑之前所做下的恶事负责,所以才会有这种耶稣似的献祭思想。
他无疑是傲慢的。他觉得通过自己坚定的牺牲,就能够拯救其他人,有着非常强烈的救世主情结。
而换个角度来看,他其实是认为,这个城市里的人是没有办法自救的。
这种思想其实也普遍存在于人们的生活当中。当人们看到弱者的时候就会觉得,他们都已经这么弱小可怜了,要是不去帮他们的话,他们肯定会死。
但这其实是一种主观臆断,缺乏有力的证据和富有逻辑的思维。
这是一个典型的思维误区——不论没人救他之后他到底会不会死,人们都可以救他。所以很少有人花力气去仔细调查被救助者面临的真实困境,以及他自我拯救的能力。但这其实是非常重要的。
如果不做以上调查,那就很有可能帮人帮不到点上,严重点甚至可能好心办坏事,引发农夫与蛇的悲剧。
苍白骑士之前就有类似的想法。不论哥谭人现在面临的困境具体是什么,以及他们是否尝试过自救,又是怎么自救的,他都可以去救他们。他也部分的成功了。
就因为这种成功,让他更加忽略了以上的问题,以至于当他的拯救行动陷入停滞之后,他就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努力了。
这个世界上很多的学科都是没有终极答案的。就像数学没有万物归一公式,物理没有宇宙真理,化学没有以太因子。
它们甚至都没有终极问题,没有一个只要彻底解决了,本门学科就宣告已经研究到终点的问题。
但是社会学有。社会学的终极问题就是如何让世界上没有穷人。概括起来就是——扶贫。
这是一个囊括了社会学及其所有相关联学科的所有知识的究极复杂的问题。研究这个问题的门槛很高,因为这问题之前还有太多前置问题,比如如何让人活下来,如何让社会稳定下来,如何让这个社会诞生一批有能力扶贫的人等等。
苍白骑士的主题是“拯救”,但这个词有点太宽泛了。毕竟这个城市的精英人士是不需要被他拯救的,那目标人群基本就是穷人。那他现在所做的事也可以称之为“扶贫”。
这两者有本质上的区别。如果把他的所作所为看作是神话故事里耶稣式的“救难”,那他做的已经很完美了。他站了出来,获得了人们的支持,取得了一定的成果,从动机到结果无可挑剔,非常符合对于救世主的定义。
但如果以“扶贫”的角度来看他所做的事,那他可以说是做的一塌糊涂。
因为他没有做任何社会研究,甚至没有搞明白那个究极复杂的问题的细枝末节,只是做了一些传统定义上的“扶贫”。
乍一看好像很对:给富人加税,给穷人减税,加强社会治安,修建福利设施,给弱势群体提供更多福利,加强对各类企业的管控,避免资本扩张速度过快。
但如果细看就会发现,这些政策是带有一定封建意味的,是相对落后的。不是说这样做不好,只是并没有利用现代社会的任何优势,还是免税施济那一套。
某东方大国的每个朝代都搞过,也并没有避免他们灭亡的命运。甚至现代也有人搞过,小罗斯福虽然成功给美国续了一波命,但也正因为不够先进,最终还是全面崩塌了。
这些政策好但是不够长久的主要原因就是,施政者站在高位,他们做的都是他们以为对穷人好的事。
这些事可能确实会对穷人好,但未必对每一个地区每一种情况的穷人都好。也可能初期好,后期就不好了。对一个穷人好的同时,却又危害到了另一个穷人,甚至是看似对穷人好,最后还是对富人好。
这种执行差距导致的不平均,其实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剥削,让一群穷人踩着另一群穷人的头站起来,成为新的剥削者。本质上不是在扶贫,而是吃鸡大逃杀,最终依旧是零和博弈而不是共赢。
有的时候,这种不平均,不是因为物资过少,帮了这个就帮不了那个,而是因为缺乏调查,只凭高位者的主观臆断,拍脑门想策略,才导致的。
要想避免这种情况也很简单,那就是充分调查,深入底层,因地制宜。这样所需要的资源反而有可能比那种平均的大撒钞票要少,花最少的钱办最多的事。
苍白骑士这段时间一直在思考,自己是否真的对穷人缺乏了解。
以前他觉得,他自己都不是富人出身,他也是从底层爬上来的,他怎么可能会不了解穷人呢?
但现在他发现不是这样的。有钱的富人千篇一律,而没钱的穷人各有各的穷法。
自己是因为小镇出身没有根基,又身体瘦弱、受人欺负才穷的。那哥谭怎么有那么多本地的穷人壮汉?
自己是因为没念过大学,没受过高等教育,实在找不到什么好工作才穷的。那哥谭怎么还会有那么多读过大学的流浪汉?
自己是因为精神疾病,很多时候无法控制住自己,也就无法正常生活才穷的。可哥谭精神正常的穷人就更多了,他们又是因为什么才穷的?
不光是穷人,就是现在所有在市政府工作的可以称得上是中产阶级的员工,他们又为什么没有成为精英阶层呢?为什么和顶层的富人一比还是穷呢?
当苍白骑士真正开始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人们常说的眼见为实,或是实践出真知,其实是具有一定局限性的。
能看到的未必能理解,理解的未必能亲身体会,亲身体会的未必具有普适性。
如果非要说有哪句话还算有一定道理,那就是“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现在市政府刚刚恢复运转,苍白骑士无法离开太远。他决定就从自己的身边查起。
维斯女士的脾气非常好。在苍白骑士刚刚接手市政府工作的时候,给了他很多的帮助。不论她究竟是谁的人,至少她愿意提醒苍白骑士。
而让她开口提醒的罪魁祸首……苍白骑士转头看向那台咖啡机。这玩意儿占满了休息室的厨房,看上去更像什么工业流水线。
苍白骑士想破头,也想不出这东西存在于这里的必要性。但既然维斯女士对他不满的态度出言提醒,那就意味着她认为这东西是有必要的。
到底哪里必要了呢?
苍白骑士实在想不出来,于是他就叫来了助理,让他去详细调查一下这台过于专业的咖啡机是怎么来到这里的,现在又是个什么状态。
助理没多一会就回来了。
他递过报表的脸色很平静,但苍白骑士看到的时候,却一口咖啡喷了出来。
他震惊地看着助理说:“就这么一个咖啡机,配了十二个机械维修工人和四个清洁工???”
“是的。这是Synesso生产的商业多头意式浓缩咖啡机,是他们最新的维多利亚复古X系列,具有最高的温度稳定性和产品质量。而要让这台机器产出最完美的咖啡,则需要专业保养。这个人数不多。”
苍白骑士非常非常非常勉强的接受了这个说法。他翻过一页纸,然后又说:“维护和清洁人员也就算了,历史顾问又是怎么回事?”
“哦,这是为了在您用这台机器招待客人的时候,向其讲述意式咖啡历史和咖啡机品牌历史的时候,能够有人向您提供专业的建议。”
苍白骑士张了张嘴,这下连勉强也勉强不了了。他又指着下方的一行说:“好吧,这个也算了。那这专业消毒间的配套设备又是什么东西?”
“市长先生,这么大的一台机器是不能够在这里整体清洁的,必须要拆开进行专业的清洗和消毒。消毒间就是为这准备的。”
“那这也算了。但是这机器明明是昨天才送来的,这已经消耗了十万升的消毒水……”
助理咳嗽了两声,说:“可能以前的市政大楼也有这么一台咖啡机,只是您没用过而已。”
“不对吧,”苍白骑士说,“我可是拍卖了原来的市政大楼里的所有东西。要是有这么一台咖啡机,我会不知道?”
“您确定是所有东西吗?”
苍白骑士还真被问住了。东西都是席勒运过来的,他哪知道是不是所有东西?
于是他只好打了个电话给席勒说:“喂,席勒吗?你拆市政大楼的时候,有见过一个S开头的品牌的咖啡机吗?”
“什么?……哦,那个啊,见过见过。那东西装车的时候不小心摔坏了,当废铁卖了。”
助理立刻松了口气,但随后眼珠又转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