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裹着煤烟在胡同口盘旋时，周明已经蹲在街道办门前的台阶上。牛皮纸档案袋被露水洇出深色痕迹，里面装着三份申请材料：房屋产权证复印件、街道卫生证明、还有盖着红手印的《个体经营保证书》。玻璃门映出他泛青的下巴——为凑齐这些材料，他连轴转了七个昼夜。
“小周啊，又来早了？”看门老孙头提着暖瓶过来，钥匙串在晨风里叮当作响。周明笑着递上油纸包：“刚出锅的茶叶蛋，您配茶尝尝。”
办公室里飘出油墨味，王主任的搪瓷缸在窗台冒着热气。周明数到第九次挂钟摆动时，终于听见皮鞋敲地的脆响。王主任腋下夹着《人民日报》，头版标题《进一步搞活经济》被红笔圈得刺眼。
“周记食铺？”印章悬在申请表上方，“经营范围写这么宽，茶叶蛋、包子、馄饨......你当是国营饭店？”
“政策允许综合经营。”周明抽出剪报集，不同日期的《北京日报》用红绳扎着，“您看这篇，《广州个体户开办连锁茶餐厅》......”
钢印突然重重落下。王主任的指节被印章硌得发白：“试用期三个月，卫生不达标立刻吊销！”
周明走出街道办时，晨雾已经散尽。阳光穿过梧桐叶，在营业执照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站在胡同口，望着“周记食铺”四个烫金大字，忽然想起前世母亲临终前的嘱托：“小明，咱家祖上开过绸布庄，可惜......”
记忆中的画面与眼前重叠。祖父的绸布庄在公私合营后改成了国营商店，那块“周记绸庄”的匾额被劈成柴火烧了三天。此刻，手中的营业执照仿佛一块新匾，承载着家族的希望。
他拐进副食店，老张头正在柜台后打算盘。“成了？”老张头推了推老花镜。周明点点头，把营业执照贴在玻璃柜上。阳光透过玻璃，在红印章上折射出七彩光晕。
“得庆祝庆祝！”老张头从柜台下摸出瓶二锅头，“这是我闺女从山西捎来的。”
周明摆摆手：“还得去木匠铺，桌椅还没着落呢。”
走出副食店时，他听见老张头在身后嘀咕：“这小子，比当年他爷爷还拼。”
春雨淅沥的早晨，四合院变成了木工坊。老杨头叼着旱烟斗，榆木板在墨斗线下绷成笔直的琴弦。周芳蹲在刨花堆里捡木屑，忽然举着块云纹木料喊：“哥！这个像不像茶叶蛋？”
“小姑娘眼毒！”老杨头沙哑的笑声惊飞檐下麻雀，“这是给柜台雕的装饰条。”
周明摸着图纸解释：“这边要嵌玻璃，底下留暗格......”话音被电锯声打断。父亲戴着劳保手套操作借来的圆锯，木屑在阳光下纷飞如雪。二十年车工的手艺用在木匠活上，竟把边角料都削成等长的楔子。
后罩房传来母亲中气十足的吆喝：“面发好了！谁来搭把手？”蒸笼白汽裹着葱香漫过月亮门，周芳鼻尖沾着面粉跑来：“妈说第一笼包子要祭灶王爷！”
木屑的清香混着包子香气在院子里飘荡。周明蹲在刨花堆里，看着父亲专注的侧脸。二十年车工生涯在父亲脸上刻下深深皱纹，此刻却因木工活焕发出别样神采。
“爸，歇会儿吧。”周明递过搪瓷缸。
周建国抹了把汗：“这榫卯得趁湿打，干了就不好使了。”他指着半成品的折叠桌，“你爷爷那会儿，绸布庄的柜台就是这么打的。”
周明忽然想起什么，跑进杂物间翻出半截匾额。黄花梨木在阳光下泛着温润光泽，残存的“周记”二字依稀可辨。
“用这个做招牌托架吧。”周明提议。
老杨头凑过来，手指摩挲着木纹：“这可是好东西，海南黄花梨，现在可难找了。”
周建国沉默片刻，突然转身去拿锯子：“那就让它重见天日吧。”
锯木声在春雨中格外清脆。周芳蹲在旁边，用铅笔在作业本上画着设计图：“哥，我想给食铺设计个商标......”
惊蛰雷炸响时，周明正在给牌匾描金。父亲托着的木匾沉得像块青砖，“周记食铺”四个颜体字是请退休教师写的，润笔费是二十个茶叶蛋。
“电灯线要穿铁管。”周建国指着裸露的电线，“防火办老陈最爱挑这个刺。”
后厨突然传来碎裂声。李秀兰握着半截青花碗发呆，咸菜撒了满地——这是家里最后一套完整餐具。周明蹲下身捡瓷片，忽然被母亲攥住手腕：“要不......缓缓再开张？”
夜雨拍打窗棂，全家人围坐在八仙桌前。周明把存折推到桌子中央：三个月积蓄二百七十三元六角，像把钥匙躺在红绒布上。
“明早五点，我去早市赊三十斤面粉。”周建国突然开口，劳保鞋底碾着烟头，“电视机厂赵师傅说，能给弄半扇猪肉。”
雨声渐密，周明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隔壁传来父母的低语：
“他爹，要不把存折里的钱取出来，买套新餐具？”
“留着应急吧。碗碎了还能用搪瓷缸，要是......”
周明摸黑爬起来，轻手轻脚地翻出爷爷留下的樟木箱。箱底压着块红绸布，展开是一套完整的青花餐具——这是祖父当年从景德镇定制的样品，一直没舍得用。
他端着餐具走进厨房，月光透过窗棂，在青花瓷上流淌。母亲正在和面，看见他手里的碗碟，眼泪突然涌出来：“你爷爷要是知道......”
周明把碗碟放进消毒柜，转身抱住母亲：“妈，明天一定会顺利的。”
窗外，惊雷滚过天际。周芳抱着作业本跑进来：“哥，商标设计好了！”
月光下，胖乎乎的鸡蛋人戴着厨师帽，旁边写着“周记”拼音。周明摸着妹妹的头：“就用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