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此时手中有刀或剑,曲桃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再次将这只束缚了他的手斩下。
那么当时年仅十五岁的他,在密闭的石棺中,又是如何做的?
是了,当时他强行掰断了童善人“尸体”的手指,才从棺中挣脱出来。
或许面前这位就是久仰大名的童善人,曲桃想。
他这是复活了?可正常人,又如何能死而复生?
那他果然也不是个好“东西”。或许他和他的儿子童续一样,都是沽名钓誉的疯子,为了一己私欲,为了获得无尽的寿命,全然不将他人性命放在眼中。
曲桃心中燃起无名怒火,他一切的苦难都始于童氏墓的修造,他信任的人背叛他,他关心的人被人陷害,他被莫名地封死在墓室中,他不懂自己做错了什么,他不懂周围人为何要如此对待自己……为什么,为什么!
从前他只想逃离,如今他倒要问问这些总以为自己可以随意凌驾于他人意愿之上的人,为何独独选中了他。
曲桃心念瞬息转变,他一把反握住那只隐藏在披风中的手,将体内那可以导引的力量全数往对方身体中冲撞而去!
那人猝不及防被这股力量迎面冲击,整个人往后倒退两步,就连兜帽都被波动冲开,披了下来。
藏在兜帽下的,是一张俊美绝伦的面孔。而顶着这张面孔的人,正是那个在枯井中重塑肉身的枯尸,也是童续的义父,更是传说中的童善人——童正。
一旁的童续万万没有想到,童正居然会不敌这个半路杀出的人,眼见那人与童正别无二致的行为,童续心中涌上了一个让他难安却又使他兴奋的念头。
“你是郑五?!”童续道,“我就知道,你没死!你果然不会死的!”
曲桃眉心一皱,什么叫做“他果然不会死”。
“有朝一日能见你二人如此对垒,我童续也算不枉此生了,哈哈哈哈……”童续放声大笑起来。
曲桃不耐听到童续这个有些刺耳的笑声,抬起另一只手,对着童续抓去。
童续瞬间止住了笑声,只觉得被人一把掐紧了喉骨,一时呼吸都困难起来。
曲桃牙关一紧,手臂一挥,将童续用力甩了出去。童续重重摔倒在地,狠命咳了两声:“好……好!”他踉跄着爬了起来,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果然是亲父子,就连身法都一模一样。”
曲桃一震,抬手又将童续揪了过来。
童续被曲桃拎在半空,强忍着不适笑道:“不觉得像么……你以为,你这些本事哪里来的?”
曲桃瞬间怔愣了,他根本没有想过……可他从来没有阿耶,又何来父亲?
曲桃不禁转头看向面前仍与他对峙的男人,他看起来与他差不多大,如何会是自己父亲?
但是他们的力量却又是那么的相似,尽管他们正在用彼此的力量一次次冲撞在一起,但是,他却隐隐觉得,这股力量仿佛本就是对方的,亦或者说对方的力量本就属于他。
童续眼见那个带着兜帽的曲桃似乎被他的话镇住了,仿佛正在思考什么。心中暗自一笑,童续想,自己果然没有猜错,这个人便是郑五!
见准时机,童续抬起手就想将郑五的兜帽扯下,他倒要看看当年那个目中无人的少年,如今长成了什么模样!
就在童续的手快要触碰到曲桃的兜帽时,曲桃忽然反应过来,这次,他将童续与童正二人都甩了出去。童续不敌,整个后背重重撞在了墙上,吐出了一大口血。而童正只是小退几步,便稳稳站住,随即不再上前,就那样注视着曲桃。
如果这人真是自己的父亲,那他为何不认他?他在童氏墓工地做了那么久的工,他从来没有见过他。为什么童续都知道的事情,他却并不知道。
曲桃忍不住也想放声大笑了,什么阿耶,他阿耶就是这个模样么?这个看起来都可以当他兄长的阿耶!他的阿耶是个怪物……是一个比吴田生被毒侵蚀时蜕变的更可怕的怪物。
曲桃决然转身,扶起地上的吴田生,纵身一跃,消失在御史府的夜空中。
童续趴在墙根,隐隐咳着,他一边擦拭着唇边的血迹,一边自语般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啊……哈哈……好,好!……我会找到你的,找到你的……”
曲桃带着吴田生在夜色中不知跑了多远。吴田生只觉得小五仿佛要将他带到一个遥远的地方,一个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
最终他们在一处山林中停下,曲桃小心翼翼将吴田生扶稳站定,解下了自己的披风为吴田生遮蔽身体。
吴田生有些想笑,他身上毛未褪尽,此时他一点都不冷,只是样子也不会好看便是。幸好仍未天光,他不用在小五面前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阿耶,”曲桃道,“这些年你受苦了。”
吴田生又惊又喜,一时忘了答话,只是用力摇起了头。虽然苦,但是你仍然愿意认我阿耶,我便知足了,知足了。
“阿耶,你再忍忍,或许我能治好你。”曲桃道。
吴田生点点头,用不再那么粗粝的嗓音说道:“阿耶信你。”
曲桃面上终于露出一个不太轻松的笑容,他朝向吴田生缓缓抬起手,就像方才童正所做的那样,试图将吴田生身上那些不属于他的“毒”尽数吸走。
吴田生闭上眼睛,已经做好了方才那般被拿捏骨骼的准备,只是这次冲上来的力道却并不全然相同。
虽然仍是分筋挫骨,但与之前相比,这次显然温和许多,更像将他全身筋络、骨骼细细梳理,一点一滴将那些原本不属于他,牢牢附着在他体内的“东西”清理出去。
面对吴田生,曲桃将自己的力量始终控制在一个度内。他觉得吴田生受了自己的牵连,不想让他再受任何伤害。这样做的后果便是,他额头渗出了一层细密薄汗,他不得不与那些童续造出的“毒”磨合更长的时间,如果可以,他真想将这些“毒”留下来,留到日后还给童续。
也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吴田生体内已经彻底分明,不再有那些不属于他的东西。曲桃停了下来,静静看着眼前的人。
吴田生披着他的斗篷,斗篷下不着寸缕,他的面貌仍是十年前的模样,童续的药竟然真的有些效用。
吴田生相貌温和和善,褪去丑陋皮毛的皮肤白皙,乍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上许多。
此时他也缓缓睁开眼睛,就见到对面的曲桃正望着他笑。
“小五!”吴田生复又恢复成以往清和的声线,“你长大了。”他抬手轻轻抚上曲桃的面颊,只见自己手臂骨骼肌肤如常,已经不是当初那丑陋的模样。
吴田生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又在身上摸了摸,终于确定自己算是彻底恢复了,心中大喜:“小五,谢谢你!”
曲桃握住吴田生的手:“阿耶!”他又笑着摇了摇头,“我觉得现在喊你阿兄似乎更为合适。”
吴田生一怔,不明白小五为何突然就转了态度。
曲桃笑道:“那童续的药似乎不全是毒,阿耶这些年不仅没有变老,反而更年轻了。”
林中上空忽然响起悠远的钟声。钟声庄重飘远,吴田生循声望去,就见一轮红日跃上了山头。
他曾在山野中渡过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看过无数个日出,却没有哪天能与今日相比。
今日的日出让他喜极而泣,曾经遥不可及的妄想,如今已然实现。
吴田生恍然觉得这只是个梦境,却又无比真实——他是真的,新生了。
恩泉寺的晨钟仍在响起。
道显法师作为寺中的住持,每日都起的十分早。今日他同往常一样,洗漱完后整理好自己的袈裟佛珠,就欲去到殿前带着僧众一起做早课。
忽然门扉清响三声。
道显不知是何人清晨找他,上前将门扉打开。门前站着一人,虽然许久不见,但是他却是认得的。
“曲工?”道显见到来人,不解对方的来意,但他仍是微微侧身,请曲桃入内相谈。
曲桃微微一笑,双手合十向道显一礼:“打扰法师了。”说罢,抬脚迈入了道显的禅房,身后还跟着仅披着一件斗篷的吴田生。
待二人进屋,道显将房门关闭。
曲桃道:“不知能否向法师借件衣裳。”
道显会意,忙取了自己一套新的僧袍递了过去。
曲桃双手接过:“多谢法师。”转身递给了身旁的吴田生。
吴田生亦向道显行了一礼,走到屏风后换衣去了。
自始至终,道显都没有问一句话。
曲桃道:“曲某此次前来,是想请法师帮个忙。”
“曲工尽管开口,只要是老衲能做到的。”道显说道。
“我想请法师收留我这位故友几日,他被人所害,这才逃了出来,暂时没有别的去处。”曲桃道。
道显应道:“自是无妨,老衲会安排好。”道显没有问曲桃的“故友”为谁所害,没有问曲桃自己为何不收留他。这位曲工有多大能耐道显再清楚不过,若非棘手,想必这位也不会求到他这里。
曲桃松下一口气,面露喜色道:“多谢法师了,改日我会奉上香火钱。”
道显笑道:“佛门本就为众生大开方便之门,曲工不必气,阿弥陀佛。”
曲桃亦双手合十,诚心道:“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