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隔间里,琼奴正在拆三娘嫁衣上的绣线,好德怒气冲冲地拦住她:“你这是干什么?”
琼奴不吭声,只低头默默地拆。
“琼奴?!你说话呀!”
寿华和康宁走进来,好德果断告状:“三姐姐,你瞧呀!她毁你的嫁衣!”
康宁诧异道:“琼奴?”
琼奴看都不敢看三娘,眼泪先流下来,把众人吓了一跳。
琼奴嗫嚅着:“这几针都是我代三娘绣的,它意头不好,运道也不好,我都拆掉了!”
“我瞧着很好,哪里意头不好?”
琼奴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三娘,是我无父无母命太薄,嫁衣才染上不吉,害你婚事不顺,都怨我!你怪我吧!”
康宁和寿华相顾失笑。
康宁爽快道:“反正用不上,你想拆就拆了吧!世间的好儿郎多了,这个不成,寻下个就是了!”
琼奴呆住:“说得轻巧,可、哪儿去寻比柴家更好的姻缘呢!”
一直趴在窗边往外张望的好德突然道:“哎,你们有没有发觉,京城近日多了许多的读书人,咱家茶肆也坐满了谈诗论文的,满口之乎者也,听得我晕晕乎乎,娘都忙不转了呢!”
寿华理了理被琼奴拆掉的绣线,重新穿针引线:“春闱将至,大宋各地的举子都要赶来汴京,准备明年春天由礼部主持的省试,这才是真正的群贤毕至,英才云集!你们不是愁女婿么,这不就送上门来了?”
康宁调皮道:“大姐姐莫非也要榜下捉婿?”
寿华笑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人人皆云状元好,岂不闻,天子门生宰相婿?待人家金榜题名,榜下脔婿的可都是达官显宦,哪儿轮得上你呀!”
好德不解:“那你的意思是——”
寿华耐心地低头补上被拆掉的绣品,说:“显人魁士多出寒门,你非但要懂得识人,更要赶在发榜之前,快快地下手才是!”
众人若有所思,唯有好德又叫起来:“咦,雪花?真的是雪花!下雪了,下雪啦!”
好德也扑过去,欢呼道:“真的下雪啦,今年可真稀奇,这么早就下雪了!你们快来瞧啊!”
女孩儿们一齐涌到窗边去看雪,唯有康宁落在众人之后,面上笑容淡了下去。
夜深了,康宁独坐镜台前,试图将红宝石一颗颗拼回原位。柴安的许诺回荡在耳畔。
“三娘,除我柴安之外,恐怕世间也没有第二个男子,真正懂得欣赏三娘、敬重三娘、爱护三娘……”
康宁抚摸着梅枝,童年往事不自觉涌上心头。
五岁时,父亲把一支红梅折给小康宁。
“爹,梅花真好看!”
“待我的小康宁到了摽梅之年,爹种下的这棵梅树会长得很高很大,爹要摘下最高处的那株红梅送给三娘,再亲眼看着你阿兄背你送嫁!”
突然,父亲背身重重咳嗽了起来,面色也变得青白。
小康宁恐慌,紧紧抓住父亲的衣袖:“爹!”
父亲抚摸着女儿的头,温情道:“爹的小三娘,是家里最坚强的孩子,往后可要帮着你阿兄,多看顾你娘和姐妹们……”
回想往事,康宁的眼睛不知不觉湿润了,泪水一滴滴落在红宝石上。
最终,她将干枯的梅枝和金摩诃罗藏进了妆台深处,阖上了抽屉,算作与柴安最后的告别。
时光飞逝,已是立冬。
刘家花厅门口,刘管家毕恭毕敬地对柴安说:“柴郎君,我家阿郎正在厅中会客,特意嘱咐下来,郎君一到即刻请进去!”
柴安点头,踏入花厅,突然听见一声怒喝。
“好个不识抬举的小子!我好说歹说,你只是不许,不过是个赴考的穷举子,能否蟾宫折桂尚是未知之数,也敢自恃才高,轻视我的女儿!”
柴安循声望去,花厅堆满了金银古董,珠玉锦绣,一箱箱耀花了人眼。一个相貌清俊的青年文士立在厅内,神情冷淡,脊梁笔直,漠然应对暴跳如雷的主人刘塘。
柴安略略一扫,便判断出厅内形势,若无其事地笑道:“谁这么大胆量,引得世伯动了真怒?”
刘塘一看柴安,面上火气消减三分,露出些不大自然的笑:“世侄来了!”
柴安向他行礼:“时值冬至,天气渐寒,母亲特嘱侄儿为世伯送些庄内产的冬菜来。母亲还说,伯母送去的鹅梨、蛤蜊她都收到了,承蒙挂念,感激不尽。这次从吉阳送来十枚甘瓜,虽非时物,却大如斗瓶,味甘且脆,伯母常念冬日口苦,见了定然欢喜!”
刘塘堆起笑脸:“看这些女人家,些许微末小事,何劳侄儿亲自送来,下回遣人来就是了!”
“侄儿也要来向世伯问安的!只是……”
他看向那位杜仰熙,刘塘冷哼一声:“我昨日偶见他在兴国寺附近卖文,写得一手好字,动了惜才爱才之心!有心将爱女许配与他,婉婉转转地说了,承望他识得好歹!他却断然回绝,好没礼数!”
杜仰熙冷声道:“老伯,你说请我为你画一幅壁画,我才应约而来,到了此处,却又示以妆奁,改口就要做媒!我婉言谢绝,你却不依不饶,步步威逼,我竟不知世上还有强抢女婿的道理!”
刘塘怒意更盛:“杜仰熙!你还没进考场呢,就知你一定考中的?就真取了进士,想要入阁拜相,你且有得熬呢!京师是什么地界,你一年的俸禄,未必赁得起一间屋,养得起一个老婆!”
“我是来画画的,不是来娶妻的,若不作画,这便告辞了!”
“那就要看你走不走得出去了!来人——”
柴安见杜仰熙仪表非凡,打断道:“世伯不必动怒,既是他要画画,那就让他画!一个时辰之内,画得好了,您便看在小侄面上,放他去吧。画得不好,毁了这面素壁,再罚他留下做个苦役,为您重粉墙面,如何?”
刘塘冷笑:“那你就画吧!”
杜仰熙道:“何须一个时辰,一炷香足矣!”
刘塘一挥手,下人拎来一桶研好的墨汁和一支大狼毫。
杜仰熙扫了一眼:“太小!”
原本默然立在厅内一角的桑延让早快步出去,从不远处正在打扫庭院的仆人手里借来了扫把,递给了杜仰熙。
柴安低声问:“世伯,那位是——”
刘塘像是才注意到这个衣裳浆洗到几乎发白,一直沉默寡言跟在杜仰熙身后的年轻男子,鄙夷道:一个下人罢了!
柴安看着对方沉稳清瘦的面容,若有所思。
管家燃起一炷香,刘塘坐回去捧起茶盏,柴安则好奇地走到杜仰熙身边,预备看他如何作画。
杜仰熙突然将一桶墨汁全泼在墙面,举起扫把在壁上挥毫。手臂舞动之间,水墨山水渐渐现于墙上。
柴安以为他故意使气,拂去身上墨汁,低声道:“杜郎君可知,这幅画作得好与不好,最终都是不好,刘世伯要留的人,一定走不脱的!”
杜仰熙继续作画,头也不回:“柴大官人,你我可是旧识,就不助我一臂之力?”
柴安凝神望他:“我们何时见过?”
杜仰熙只盯着山水:“两年前,鄂州洪灾,柴大官人行商途径鄂州,眼见一群灾民殷殷求救,竟下令将满船丝绸全部抛入涛涛的江水,让灾民登上商船,救下了整整三条船的百姓!”
柴安惊异:“你怎么会知道——”
杜仰熙笑道:“家母年迈眼盲,我背着她一路奔逃,不是柴大官人搭救,只怕我们母子早葬身鱼腹!此情此景,历历在目,我以为柴大官人乃是个义商,怎么今日也做起助纣为虐的事来了!”
柴安一愣。
杜仰熙收笔。
刘塘走来:“画好了,我来瞧瞧!”
他大概一扫,也看得出是一幅气势恢宏的好画,却故意道:“我瞧着也不怎么样么!”
柴安上前一步,低声道:“世伯,入京赶考的士子都向礼部缴了家保状和文卷的,既已投状报名,不可强留,留则生祸!何况京中才子如过江之鲫,世伯还愁找不到好女婿?将他强拘在此,好事者必定疯传拒婚之事,唉,八妹的婚事反倒为难了!”
刘塘脸色顿时无比难看,冷哼一声:“便宜他了!管家,送客!”
刘管家送柴安出门,刚到门口便发现门外聚集了一群人,惊讶道:“怎么了,怎么了这是!看什么呢!”
柴安抬头一看,刘家大门上本来挂了一幅对联,左边“行善积德家有余庆”,右边“一毫之善福有攸归”,却有人旁边另添上几个字,全改了用意。
柴安念道:“行善积德,抢人为婿。家有余庆,必难长久。一毫之善,吝于为之。福有攸归,上苍难欺!”
管家暴怒,呵斥家丁:“怎么不拦着!”
家丁委屈:“我们都不识字啊,阿郎请来的贵客,他说是阿郎让续的呀!”
管家一个巴掌扇上去,赶紧吆喝人群:“走开!快走开,不许看了!拆下来!快拆呀!”
柴安失笑:“好一个杜仰熙!德庆,走了!”
管家飞奔进去报信,柴安带着德庆策马而去。
行至巷口,柴安骑在马上,始终眉头紧锁,心事重重,突然喝了一声:“不好!德庆,去兴国寺!”
“啊?干什么去呀!”
“去救人!”
德庆策马追上柴安,两人寻到兴国寺附近,突然看见一惊恐的路人从巷口跑开,连忙策马过去,果然见到杜仰熙主仆被一群打手殴打。
杜仰熙还知护着要害,另一个遭的殴打更多。柴安喝止:“你们干什么,还不住手!”
打手一见是他,立马跑得无影无踪。柴安并不去追,下马上前扶起受了轻伤的杜仰熙:“杜郎君,你没事儿吧!”
德庆扶起另一个伤痕累累的,吃惊道:“郎君,这个伤得更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