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家后院,小罗带着两个杂役推了一车货进来,好德迎上来说:“都是新进的茶叶吧,我清点了再入库。”
小罗说:“四娘子,您来点货都不带账本儿呀?”
好德回答:“账本儿都在我心里了,打开。”
“哎,小的办事您还不放心!码头收货时都点过两遍啦!这箱是45文的蜡茶,165文的片茶大卷中号,这是灵华、绿牙,哦,这是府管的杨木、草子,余下都是些散茶,不看也罢!”
好德伸手去掀箱子:“就你嘴快,我慢慢点来就是了!”
小罗顿时紧张起来,琼奴的声音传来:“原来你在这儿,五妹到处寻不着你!”
好德回答:“大姐姐叫我留下,学着点账收货呢。”
琼奴说:“这种细致活儿你哪里耐烦,同小五玩去吧!大姐姐回来,保管账目清楚,放心,我不告诉她!”
好德高兴起来,清脆地应了一声:“姐姐你真好,回来给你买果子吃!我走啦!”
好德走开了,琼奴扫了小罗一眼,意有所指地说:“木头呀,还不抬进去!”
小罗会意,欢喜地喊:“哎!哎!快,抬进去!”
观音殿内,康宁正独自跪拜。
她手里捧着杯筊,祈祝道:“大慈大悲观世音,信女不问姻缘不求前程,只因有人将要远行,特向菩萨祷祝。若此行平安顺遂,求菩萨予个好卦。倘若不能……”
柴安躲在帷幕之后,听到三娘的话,心中意外。
三娘,你这一卦,是为我求的么?
康宁不再往下说,直接将手里杯筊丢掷于地,一连三次,竟全中“三阴杯”,顿时变了颜色。
康宁急了:“不准的,都是不准的,信女重新掷过!”
她捧起杯筊还要再掷。柴安见她心急,心头大为所动,几欲出来相见,却又生生忍住了。极细微的动静,康宁还是有所察觉:“谁?”
恰在此刻,殿外传来寿华的声音:“娘,怎的不见三妹?”
“她在前殿拜观音呢!”
很快,寿华踏入殿内:“三娘!三娘!”
康宁起身,神色自若道:“大姐姐,我不过稍离片刻,又不是犯人,何须日夜监守的?”
郦娘子听见,怪道:“你这孩子,说得什么怪话,娘都听糊涂了!”
寿华淡淡扫了一眼帷幕之后,笑着挽住康宁的手,说:“杜家明日下聘,娘说了,要赶在殿试前完婚,婚期定在二月十八正好。大姐只盼多延捱两日,一步一随,是舍不得你呢!”
柴安知道这番话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脸色也变了变。
康宁微微一笑:“有的人嘴上应了,心里不应,我却是心口合一的。大姐姐放心,该了的,早了了,回去吧!”
郦家人离去后,柴安才从观音殿走了出来。
范良翰迎上来,叹息道:“大好的良机竟错过了,枉我一番苦心筹谋。都听见了吧,婚期定在二月十八,这可太赶了,丈母怕好女婿叫人抢走呢!”
柴安不动声色地说:“二月十八?真巧,我也是那天启程,赶不上吃喜酒,别忘了替我备份大礼。”
柴安大步离去,范良翰大叫起来:“什么?!还备礼!”
郦家后院,鼓乐声声。杜家遣了媒人送聘礼到。
杂役们将聘礼抬进门,媒人手中托盘各捧着一只红信封,信封上分别写着聘书、礼状。
媒人喊道:“郦娘子,恭喜恭喜!杜家正式下聘来啦!”
郦娘子欢喜极了,忙道:“好好好!大娘呀,快将给两位大媒的媒箱取来!二位,小小心意,不成敬意,沾沾喜气,沾沾喜气!”
寿华示意,春来捧着绸缎和红包上来。福慧只笑盈盈地立在一旁,脸上瞧不出异样。
两个媒人眼笑成一条缝,满口破费、不敢当,手上已来接过。
唯独柴娘子站在远处,暗自说:“好哇,我看谁敢强娶我柴家的儿媳!”
另一边,琼奴、好德正帮着康宁清点箱笼细软,突然听见屋外喧哗四起。
好德嘟囔:“外头又闹什么呢,真没个消停!”
康宁说:“走,下去瞧瞧!”
乐善匆匆跑来,拦在门口:“大姐姐吩咐,不管底下闹多大动静,都不许三姐姐出去。”
康宁困惑:“为什么?”
乐善回答:“怕他们柴家抢了人去呢!”
好德讶异:“柴家?”
众人面面相觑。
柴娘子已经进了郦家校园,指着杜家的聘礼,一副母老虎发威的架势。
“郦家三娘是我柴家的儿媳,管你是世宦将门,还是琼府金穴,我看谁敢来下聘!来一个,我砸一个!”
说完,她上前劈手就打翻了杜家媒人手里的媒箱子,把对方骇地跳了起来。
媒人问:“郦娘子,这怎么回事儿,你闺女何时许了人啦?”
郦娘子气冲牛斗,拎起了扫帚:“我三娘何时成了你家儿媳?我敬你儿子柴大官人的为人,这才对你以礼相待,不然早就一扫帚轰你出去了!”
柴娘子高声叫嚷:“列位高邻,列位乡亲,你们可要替我作证啊!”
她这一嗓子喊出来,福慧轻轻一碰母亲手肘,郦娘子才发现门口围上来不少人,悻悻地把扫帚放下了。
柴娘子高声道:“诸位,我柴家也是汴京城里有名有姓的人家,那世代为官的要同我做亲,我也还要挑拣挑拣,哪里就要赖上她郦家了?郦娘子,我问你,十月头咱两家过了帖相了亲,有这事儿没有?当月中我家下定你郦家回礼,我扯谎了不曾?两个大媒替我为证,整整十合定礼啊,你郦家怎么敢悔婚!”
柴家两个媒人附和起来:“是啊是啊!”
“我们做媒二十年,远近闻名的信人,都可以作证的!”
“是又如何!你——”
柴娘子拼命给郦娘子使眼色,佯装揪住对方,其实压低声儿苦求:“老姐姐,你救我儿一命吧!”
郦娘子略一琢磨,猛然醒悟过来:“啊?啊——”
寿华忙拦住母亲:“柴娘子,当日你在潘楼里说得许多话,全都流水过去了?”
柴娘子说:“就为挑剔了两句定礼,我也亲自登门赔罪了,可我从没说过要退亲哪!二娘你来说,我嘴里几时吐过退婚二字的?”
福慧一笑,故作沉默不言,众人眼里便是个默认的意思,周围不由哄声四起。
“原来是真的呀!十月许了一个,这就又许了一个?郦妈妈,做的好生意啊!”
寿华的眼神冷冷扫向福慧。柴娘子抽出帕子抹眼泪:“诸位高邻可要为我做主,郦家是眼瞅着人杜家中了省元,别起了势利之心,才借着口舌琐事来悔婚哪!”
福慧故意高声道:“柴娘子!你我两家只是议婚,又不曾下聘,何谈悔婚另嫁——”
柴娘子忙道:“谁说我没下聘,我家下的聘礼,分明在你家里头!”她环顾四周,眼睛一亮,高喊:“一定在那儿,来人,给我搜!”
郦娘子作势要阻拦:“那是我家放茶货的库房!”
福慧忙揽住她的手臂,劝阻道:“娘,聘礼本是无影事,叫她搜,我看她能搜出什么来!”
隔壁院中,杜婆婆早听见了,不禁摇了摇头。心想:忽晴忽雨不是好媒,无端惹出这个是非来,这位郦三娘子再好,怕不是我儿命里良缘了!
这边柴娘子一声令下,柴家仆从马上闯入院内的柴房,很快抬了几箱东西出来。
寿华说:“柴娘子,这都是我家的茶叶!”
柴娘子上去撕了红封,当众打了开来,取出一顶头冠:“这是茶叶吗?看看,大家都看看!是我柴家准备的珠翠团冠一顶,金镯四对。这里是茶饼、羊酒!”
郦娘子冲上去一只只开箱,果然全都是聘礼。
郦娘子劈头问寿华:“怎么回事儿?这茶叶怎的全变了聘礼!”
寿华瞪了福慧一眼:“娘呀,家里出了个女奉先,卖得还是亲娘和亲妹妹呢!”
福慧听得好笑,郦娘子愕然。
柴娘子向郦娘子挤眉弄眼:“对,还有那箱子,都是极品的花平罗呀。铁证如山的,敢把女儿嫁了别人,我上衙门告你去!”
众人议论纷纷:“郦娘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是啊,哪儿能出尔反尔呢!”
“只为疼爱女儿,就势利些个,也是人之常情嘛!”
“可一山又望一山高,许了婚又变卦,那就违了大宋律了!”
乐善终究没拦住康宁,一路追着她下楼。姐妹几人正好瞧见这一幕,不由惊得花容变色。
郦娘子瞅瞅隔壁杜家那堵墙,生怕对方听不见似的,高声喊:“告!凭你去告!是你爱富嫌贫不肯做亲,又舔着脸啃回头草,世上哪儿有这等没头的官司,我看谁接你的状子!”
柴娘子道:“快问问你两个女儿,敢将许婚的女儿另适他人,那是要杖责一百的!”
郦娘子抽了帕子大哭起来:“我冤哪,女儿只得一个,如何嫁得二郎,这不是要难死我嘛!”
杜家媒人插不上话,早悄悄从院里溜了出去。
康宁说:“坏事了,好德,快请了杜家来商议。”
好德作势往外跑:“哎,我这就去!”
乐善却说:“不好叫杜家知道的!”
康宁说:“媒人都跑啦,闹出这么大动静,一墙之隔哪儿有听不着的,快去!”
正说着,小厮灵药果然跑了来:“郦娘子,柴娘子,我家老太太说了,二位都是体面人家,休叫外人看笑话,凡事都有商量的,请去院里说话!”
潘楼阁子里,柴安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柴娘子。
柴娘子蓬头散发、仪容不整,却还一副打了胜仗的骄傲模样,女使在给她脖子上的抓痕上药。
柴娘子得意洋洋:“安儿你放心,别看那郦家的是个泼人,真要打起架来,娘也不输阵的!她要还不肯服软,我拉她上公堂!”
范良翰竖起大拇指:“表姨,你可真威风!”
柴安大怒:“你还敢说,都是你挑唆的!”
范良翰撇嘴。
柴安无奈:“娘!”
“哎呦,轻点儿,弄疼我了!怎么了,娘还不是为你——”
“我用不着!只为夺回这门亲,竟然捏诬郦家悔婚,亏你们想得出,都是馊主意。告诉你们,我立定了主张要去泉州,日子都定下了,谁来也动不了我的心!”柴安说着踢了范良翰一脚,“我娘再闹,我只打你一个!”
柴安怒容满面地走了,把门摔得震天响。
柴娘子和范良翰对视一眼,同时笑出声来。
柴安刚走出门口,听见里头传来的笑声,不免惊诧回头。
这两个疯了不成,竟还笑得出来!
德庆赔笑:“郎君,主母和范郎君为得谁来,你心里明镜儿似的,好歹领了这份情,索性——”
“还不住口!马上备礼!”
“对呀,现在就去郦家,一巴掌过去要是没个甜枣儿,这手不白疼了嘛!”
柴安却说:“随我去杜家!”
“杜家?!郎君!”
……
杜家小院,柴安环顾四下,周围已整顿一新,到处张红挂彩,喜气洋洋,他心也不由沉了几分。
德庆捧着礼物,小声嘟囔:“不就中了个省元嘛,前年孟状元要买宅子,还不是向郎君商借款子,他倒在您跟前拿大!还有那个死灵药,也是个忘恩负义的——”
“是我们有错在先,多等上一时半刻也是应当的,怎么,这就累断你的腿了?”
“小的哪儿敢!”
杜仰熙从正房走了出来,拱手道:“劳柴兄久候!哎呀,瞧我这脑袋,读起书来什么都忘了,失礼之处,还请多多见谅!”
柴安如常笑道:“叨扰了!昨日家母失礼于人,只恐元明见怪,特来向你当面赔罪,还以为元明不肯让我进门呢!”
“哪里的话,柴兄,里边儿叙话。”
杜仰熙把柴安迎了进去。
廊下,杜婆婆听见了柴安的声音,敏锐道:“那是什么人?”
灵药看了一眼鼻孔朝天、满脸不悦的德庆,低声道:“是汴京有名的富户,一位姓柴的郎君。”
“柴?!难道是他?”杜婆婆忍不住上前追问德庆:“两年前,柴郎君行商可曾经过鄂州?!”
德庆呆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