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家正房里,寿华正在翻箱倒柜地收拾衣服。
杜仰熙放下手里的书,好奇道:“娘子在做什么?”
“眼看着新及第进士要授官了,还不知会派到何处,要早早收拾起来。”
杜仰熙上前一看,发现了不少女子衣物,诧异道:“这是……娘子也要陪我赴任?”
寿华低头垂目,口里轻嗯一声,手里继续收拾衣服。
杜仰熙试探:“万一……我被发往偏僻之地,再无升迁之日。便是如此,你也肯相随?”
寿华不答反问:“你为我顶撞相公,不怕他怀恨……”
杜仰熙握住她的手,向她摇了摇头。
寿华微笑:“郎君不怕,我也没什么好怕的。既嫁了你,纵是天涯海角,也只好随你去了。”
杜仰熙高兴极了,上去就亲了她一口:“好娘子!”
郦娘子突然冲了进来:“不好了,不好了女儿女婿!哎呦!”
两人的手连忙松开,郦娘子捂住眼,过后突然想起,忙又放下:“出事儿了,杜女婿,你娘她不见了!”
杜仰熙变色。
虞家凉亭里,梁氏正陪杜母坐在桌旁。面前摆着各色鲜果冰饮,左右布置冰盆,四周摆放鲜花,两个女使在旁打扇,扇出的都是香风。
桑麻瞪着双大眼睛,眼神里满是惊羡,一副少见世面的模样,引得虞家的丫头婆子们忍俊不禁。
梁氏自恃身份,只是以扇掩面,遮住唇边的笑意,口里客气道:“自家园里种的果蔬,早上刚送来的,杜娘子尝尝这甜瓜,不敢说别的,总比市集上的多了些鲜味。”
杜母不卑不亢道:“感夫人盛情,原也不该推辞,只是先前朝食用多了,贤媳妇叮嘱,外出不可多用凉的。”
梁氏碰了个软钉子,只是笑笑:“哦,从来只听阿婆约束儿媳,没见过这晚辈教训长辈的,可见您是娶了个得意的,不知是哪家的闺秀呀?”
杜母语气自得:“蓬门荜户的,蒙亲家与贤媳妇不弃,更难得大娘她德言容功,万般合意,主持中馈,样样精细。到我跟前,更是侍奉殷勤,孝顺贤良。我吃一盏茶,她先尝冷热,我减一件衣,她先忧冷暖。我常对熙儿讲,万幸不曾高攀宦门,这要是娶个骄纵的回来,我杜家可伺候不起呀。”
梁氏听出言外之意,笑容淡了:“这市井出身,怕是文墨上不大精通吧,可与杜探花说得着的?”
杜母道:“我那儿媳不止人美心善,更是能诗擅画,是个闺中词臣、女中翰林,同我熙儿说得着、说得着!”
她一边说话,一边激动地挥舞着手,仿佛一不小心,把面前盘中的甜瓜打翻了,梁氏挨得近,轻呼一声,站了起来。
盘碟哗啦一声,杜母面上茫然:“哎呦,怎么了?是不是我做错什么了……”
梁氏微笑:“不碍事,我自己不当心,贵客还请稍待,我换身衣裳就来。”
梁氏使了个眼色,女使上去伺候茶水打扇,把杜母团团围住,她这才放心去了。
杜母一叠声地叫:“桑麻,桑麻。坐下,吃,吃吧。”
桑麻毫无心理负担地坐下了,杜母摸索着将一串葡萄塞进她手里,桑麻嘿嘿一笑,一颗颗往嘴里塞。
女使们从未见过这么没规矩的下人,纷纷露出吃惊之色。
梁氏远远瞧见,眉头深深皱起,不愿再多看一眼,转身快步离去。
片刻后,桑麻四处打转,喊道:“对不住呀姐姐,吃多了冰果子,闹肚子了!”
虞家女使忙去扯她:“这边儿,在这边儿。”
桑麻冲她指的方向奔去。女使在茅厕外嘱咐:“里头有净纸,澡豆和手巾在檀木架上。出来别忘了熏香,身上带了味儿,夫人不喜欢的。”
“没有净纸呀!”
女使忍笑摇头:“我去取,乡下丫头真麻烦。”
她匆匆离去,这边一走,那边桑麻就从茅厕里钻了出来,四下里望望,想要寻个出路。等候已久的丑儿及时现身,悄悄指了指墙角:“快走。”
桑麻一看,果然发现一棵大树顺着墙边生长了出去,再回头,丑儿已不见了。
桑麻往左右手各吐了一口唾沫,发狠道:“都是门缝里瞧人,丫头手大脚长怎的了,饭吃三碗犁地半亩,我还能爬树嘞!”
说完,她嗖地一下,灵活地蹿上了树。
不多时,女使带着净纸出了茅厕,慌张地四处张望,桑麻早不见人影。
虞家厢房,女使搀扶着杜母坐下。
杜母缓缓道:“天色晚了,我也不好叨扰,早该回去了。”
梁氏自顾自道:“这屋后呀是荷花池,引了活水上房顶的,打开后窗便是水帘,夜里凉快得很。除了这道门出入,不怕有外人惊扰。你在这儿安心住着,过两日我叫人传话,请了杜探花来接你。”
杜母还要推辞,女使们假搀扶真阻拦,杜母眼睛不便,被她们阻住,梁氏已经退了出去。
梁氏出了门,方才的女使就迎上来禀报:“夫人,那乡野丫头跑了。”
梁氏脸色一沉,虞秀萼匆匆赶来,急切道:“娘,里边儿——”
梁氏阻止她继续说,低声道:“一个老乞婆,举止粗俗,不堪入目的。女儿,你要想周全了,可别中路翻悔。”
“娘,我想定了,绝不反悔。可爹爹那儿该怎么办?”
梁氏微微一笑:“哼,你爹那性子,就是个湿薪空爆竹。他向来爱小杜探花的文采人品,若非他已有妻室,本就有个招赘之意。人嘛,宦海得意久了,为着些许儿女小事,被个小辈言语冲撞,一时面上过不去罢了。我昨夜回去好言相劝,总算动意转圜了。”
“爹真肯成全女儿?娘——”
“须得依他一条,只要杜仰熙主动遣媒求婚,旧事再不提起。”
虞秀萼迟疑:“这……”
“放心,我女儿为那姓杜的吃了好大惊吓,娘定要他跪着来求,全了你的体面。”
虞秀萼闻言,笑得如花灿烂。
虞宅外,灵药牵着马儿等在路旁,杜仰熙则等在虞家门口。
管家客气地说:“杜探花,不巧,阿郎进宫议事去了,现下不在宅中,也不知几时才归。”
“不敢耽搁虞相政务,家母受邀虞宅做客,适才女使匆匆回家报信,言说母亲叮嘱,日暮时分,定要来接她归去。不敢违逆母言,冒昧登门叩问,望乞进去通报一声。”
管家赔笑,再次作揖:“容小的进去禀报夫人,怠慢了,少陪,少陪。”
管家退入门内,大门再次掩上,将杜仰熙关在门外。
院内,门房凑上来,小声问管家:“向日杜探花来访,都是书房里待茶的,将人拒之门外,恐阿郎知道怪罪,何不请到门房里坐坐?”
管家冷眼道:夫人交代,不许看座,更不许奉茶,谁也不去理会,叫他慢慢等去吧!”
……
杜仰熙站在门外空等,眼见着太阳落山,天色黑了下来,虞家大门始终紧闭,久久不见管家出来。
灵药气得脸色发青:“郎君,他们也太欺人了,这都一个时辰了,不见半句回信。”
杜仰熙望着高大的虞家门首,笑了笑:“昔日肯青眼相待,不过为着礼贤下士的声名,如今翻过脸来,自要摆摆相公的架子了。无妨,等吧。”
灵药愤愤不平地瞪向那紧闭的大门。
大门突然开了,管家带了个门房走出来,笑模笑样地说:“先前夫人小憩未醒,下人不敢惊扰,劳探花郎久候,还请多多恕罪。夫人吩咐下来,请书房里待茶,请。”
“多谢。”
杜仰熙大步踏入虞宅,灵药把马绳索丢给一旁的门房,赶紧跟了进去。
夜深人静,寿华细心用艾草熏过了杜母的屋子,然后才走出来,站在门口望着沉沉夜色,因迟迟不见杜家母子归来,难免生出焦躁。
桑麻端着饭碗坐在台阶上,大口扒拉饭菜,头也不抬道:“娘子莫急,官人去时说了,接了主母便回的。哦,你肚里饿不饿,婢子替你盛饭。”
寿华失笑:“我不饿,你快吃吧。”
正房的门关上了,桑延让才从西厢走出来,看了一眼正房方向,流露担忧之色。
虞家厢房,杜母坐在里面,身边两个女使殷勤侍奉。
女使上前道:“您坐了许久,婢子替您捏捏肩,松松骨。”
杜母挥开她的手,冷淡道:“不必了,我受不起。”
门外忽然传来声音:“娘!娘!”
杜母惊喜,猛地站了起来:“熙儿,熙儿?熙儿,娘在这儿!”
女使要来搀扶,杜母推开他们的手,脚步踉跄地奔了过去,恰好门打开来,杜仰熙扶住了跌跌撞撞的母亲。
“娘!”
杜母镇定道:“虞夫人待客热忱,非让我住这凉室华屋,又找了人来伺候,可惜我一把穷骨头,又老又硬,高床软枕受用不来。熙儿,快回家吧,别叫大娘在家里空候。”
“是,娘。”
此时,虞相的声音由远及近:“元明,元明。”
杜母听到虞相的声音,犹如晴天霹雳,浑身就是一震,脸上血色褪尽。她竖起耳朵,似拼命要分辨清楚,到底是谁在说话。
虞相翩然入内,杜仰熙忙向他行礼。
虞相摆摆手,笑道:“毋须多礼。原是内人看了你的文章赞不绝口,听说老安人含辛茹苦育子成才,心中很是钦佩,这才特意请来一见。怪她思虑不周,竟是不曾遣人传信,惊吓了令慈,罪过,罪过。”
杜仰熙轻声向母亲介绍:“娘,这位就是虞相。儿受相公青眼提携,恩情天覆地载,常思报答无门的,请母亲快来见过。”
然而,杜母一反常态,紧紧握住了杜仰熙的手,一叠声道:“我要回家,熙儿,我要回去,你听见了吗,回去!”
虞相微微愕然。
杜仰熙扶住了杜母:“好好好,回家,咱们这就回去。虞相,家母久居乡野,少见生人,尚请宽谅……”
虞相审视的目光淡淡扫过眼前面容沧桑的老妇人,确定彼此从未见过,才放松笑道:“去吧,回去好生安慰你的母亲。”
杜仰熙深深一揖:“谢相公海量包涵,学生先行告退。”
杜仰熙扶着母亲离开,二人出了屋子,灵药忙上前帮忙。
虞相望着母子二人离去的背影,微微露出个笑来。
厢房里,寿华为杜母换好了汗湿的外衣,桑麻端了一盆旧衣出去洗,寿华又亲手为杜母换上干净的寝衣,才扶着她躺下。
杜仰熙走进来,静静望着寿华美好的侧颜和轻柔的动作,神情分外温柔。然后轻声道:“劳烦娘子了,我在此守夜,你回去歇着吧。”
“还是我……”
杜仰熙握了一下寿华的手,寿华不再坚持了,微笑着点点头,向外走去。
走到门口时,她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杜仰熙坐在床边,手持蒲扇替他娘扇风,寿华这才放心离去。
夜深了,杜母辗转反侧,睡得很不安稳,一双手在半空乱抓:“熙儿!熙儿!”
“娘,儿在这儿守着你,娘。”
杜仰熙替母亲拭去汗水,望着梦中犹自惊恐不安的母亲,他反复地回忆杜母见到虞相时候的异常神情,突然想到了什么,心头刹那间掀起惊涛骇浪。
杜仰熙快速摘下藏在胸口的一枚玉佩,对着灯火一看,玉质粗陋的玉佩上仅刻着一个字体遒劲的“芳”字。
寿华正在廊下磨黑芝麻,桑麻捧着大碗进来,碗口上盖得严严实实,她老远嚷嚷起来:“娘子,黑芝麻粉送去啦。郦娘子买了肉,卤得可香啦,她叫刘妈给盛了一大碗。你看!”
寿华嘘了一声,示意东厢房的方向。
桑麻压低了声:“她说这黑芝麻粉得磨得再细点儿,等粥煮开了花再撒。还给了我一包枣子,又大又甜的,煮粥时放进去,主母吃了好定心安神。”
“知道了,”寿华温柔地轻轻一刮桑麻的嘴角油渍,“小馋鬼。”
桑麻嘿嘿直笑。
这时,桑延让脸色不好地匆匆进门,迎面瞧见杜仰熙站在东厢门口,正神思不属地盯着廊下温馨的一幕。
桑延让顾不得同寿华打招呼,上去扯了杜仰熙:“走,有要紧事同你商议。”
西厢房的门一关,寿华和桑麻才醒过神来。桑麻好奇道:“咦,郎君何时站在那儿的?”
寿华望向禁闭的西厢房,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西厢房里,桑延让面色凝重。
“吏部有人传言,状元榜眼探花都授了将作监丞、通判诸州,可人家要去的都是富庶之地,你却要通判雄州,这不对呀!”
杜仰熙镇定自若地倒了杯茶,说:“雄州地处宋辽边境,地理位置十分重要,这说明朝廷有心历练我,又有什么不对的么?”
桑延让恼怒:“当然不对!就是因为地处边境,平静之下暗流汹涌,非历练多年的干臣不能胜任。你初出茅庐,朝中又无根基,只怕寸功未建反惹祸殃,个人荣辱尚算小事,涉及国家岂可视之等闲。我实是不明,除非有人蓄意刁难,朝廷怎会派你去镇边呢?”
杜仰熙笑着将茶杯推过去。
“自古道,志不求易,事不避难;不遇盘根错节,何以别利器?你就别为我担心了,还未恭喜你,授了秘书省校书郎,知了陈留县。离汴京这么近,往后可要常来探望我娘,免得她惦念!”
桑延让不可置信道:“原来你都知道啊,那你怎么还能稳如泰山,杜仰熙,杜仰熙!”
“我听得见。这朝廷要派我去哪儿,横竖左右不了,只好泰然处之了。”
“雄州那个地方你能去,难道把大娘也带去,她能受得了边境寒苦,你这是要她的命!”
杜仰熙突然盯着桑延让,对方反常的愤怒与激动,让他意识到了长久以来忽视的一个问题。
“我怎么觉着,你比我还关心大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