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
潘楼里,德庆禀报柴安:“郎君,近日常有酒客闹事的,赶都赶不走!”
柴安说:“传我的吩咐,楼里歌妓不许聚于主廊檐面,入阁也只唱曲逗乐,伴坐而已。客人私底下不规矩,闹起来了,你们只管动手。潘楼是正经地方,歌舞助兴尚可,买欢请另寻他处。”
“是。”
柴安起身走到窗边往下看,自言自语:“这么久了……就没有什么动静?”
“动静?您说对门儿啊!”
柴安不悦:“白矾楼!”
德庆一笑:“啊!我们接了早市客人,生意兴旺,他们便初一十五酬谢宾客,哼,那两日花销最多的贵宾,还赠了金旗一面呢,也算大手笔了!”
柴安微微点头,德庆又瞅一眼四福茶肆,说:“郎君,对门叮里咣当好些日子,小的偷偷去看了,原来那整个的大开间多敞亮,非得隔成小间的,不知是怎么个打算?”
“哦?”柴安心生疑惑。
此时小厮范九快步入内,叉手行礼道:“柴郎君,小的受我家郎君差遣,给您送信来了。他有要事相商,还请拨冗一会。”
“他能有什么要事!”
“我家郎君说了,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柴安变了脸色。
范家花厅里,三名容貌美丽的少女走上前来,转了个圈,展示着她们窈窕的身段。
“都是好人家的女孩儿,只是家境贫苦,难以为继。”牙人说着,拉过一名姑娘:“她是自愿为妾,父母也不求重金,只盼落个好人家享福。每月给上等粳米一石,两年为期。只一条,人家说了,得先立好文书,他家女儿不为使婢,不近水火!要我说呀,这么个美人儿,谁舍得让她干粗活呢,您说是不是?”
福慧笑盈盈地看着,牙人继续说:“至于她二人,颜色是略差些,身价只要一百贯……”
福慧向一名姑娘招招手,握住对方的手:“多大了,会唱曲儿么?”
姑娘头一低,乖巧地摇了又摇。
“调筝呢?”
姑娘又摇摇头。牙人连忙道:“瞧您说的,那懂乐艺的,可就不是这个价了啊!”又转向姑娘们,“你们也快过来,让娘子看一看!”
二娘含笑望着三人,说:“那就为我烹一盏茶吧!”
一旁的香儿早就准备好了茶具。
与此同时,柴安听完范良翰的描述,头疼着起身要走:“这就是你说的生死攸关的大事?”
范良翰一把拖住,向不远处的福慧看了一眼,刻意同他咬耳朵:“爹爹说了,凡事先问了柴表哥才能去做。哥哥,你可不能丢下我不管啊!”
柴安用力甩开他的手,范良翰死死扯住他的衣袖,厚颜道:“这两天我心里不踏实,越想越怕呀!”
柴安硬是把袖子从他手心里拽出来,抬脚要走,眼睛无意中一扫,突然发现屏风底下露出一双精致的绣花鞋,鞋帮上还绣有小簇梅花。
他动作一滞,又被范良翰拖住坐了回去。
范良翰意外柴安这次竟不挣扎了,高兴地说:“哥哥,你替我拿个主张,这妾,我到底讨是不讨哇!”
那边的妾室待选正争抢着为福慧烹茶,展现自己的茶艺。
柴安眼神不自觉飘向那双绣鞋,却又很君子地转开,语气更冷淡三分:“你喜欢哪个?”
范良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嫌弃地撇嘴:“噫!反正都没我娘子好看!可是娘说了,此事事关男人尊严。夫纲不振,惹人笑话,这回她非得使力,把娘子嚣张气焰压下去不可!”
柴安盯着一旁花瓶上的红梅,像是要钻研出花儿来,轻轻一笑:“我怕——”
“你也怕?”
“我怕她请的是鸿门宴,怕你踩的是鬼门关啊。”
“不能!不能不能!娘子向来守诺,答应了,从不反悔的。”
柴安忍不住又往屏风处一扫,意有所指道:“你且看看,昨日之娘子,还是今日之娘子么?只怕背后要多几个魑魅魍魉,叫你刚出虎口,又进狼窝!好兄弟,你得看清楚了,想明白了,你要长命,休得纳妾!”
他突然提高音量,继续说:“你房里的事,我可管不了,把我当什么人了!下回再敢扯谎诓人,打折你的腿!”
柴安突然挣开范良翰,大步便向外去了。
“表哥!哥哥!……”
他拔足便追,追到门口才想起来,赶紧对福慧说:“我有娘子万事足矣,不敢多作奢望,叫人都回去吧!回去吧!”
牙人喊:“哎,我人都给你带来了,范郎君!范郎君!”
牙人追到门口,范良翰已跑得不见踪影。
牙人跳脚“翻脸不认,什么人呀这!”
二娘端起茶,笑道:“这就是没看中的意思,香儿,带他们去领赏,好好送出门去吧!”
牙人一听,转怒为喜:“多谢娘子!多谢娘子!”
香儿领着众人退下,康宁这才从屏风后步出,冷哼一声:“这姓柴的好不讨嫌,险些坏了大事!”
姐妹二人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潘楼大厅里,柴安正在上楼梯,后面跟着范良翰。
柴安无奈:“事都了了,还缠着我作什么!”
“哥哥还没说什么陷阱,我这颗心放不回腔子里去啊!”
“就你那几根直肠子,告诉你,也是徒增烦恼!哎,我看你是贼心不死,还惦着纳妾呢!趁早歇了心思,少给我惹麻烦!”
范良翰没声儿,柴安察觉不对,站住了,往下一看,范良翰正盯着楼下唱曲儿的女孩儿发呆。那女子气质出众,眉眼温柔,站在人群里十分扎眼。
范良翰问德庆:“她是什么人?”
德庆扫了一眼,回答:“近日楼里生意好,来了不少赶座子的,都是生脸儿,要不,小的帮您去问问?”
范良翰痴痴道:“好好好,你去,你快去!哥哥,每日你来来去去,难道没有发觉,那女子眉眼之间,倒有三分像我家娘子呢!”
柴安冷淡道:“我有那闲工夫看女子,多看两页账本不好么!还不走?”
范良翰趴在楼梯上,仰头天真一笑:“哥哥,你这脾气秉性,就有了媳妇儿,也叫你三言两语冻杀了,怕十副棺也排不开呢!”
柴安怒了,直接拎着他的后领往外拖:“走吧你!”
深夜,万籁俱寂,柴安却匆匆出了潘楼。
德庆迎上来禀报:“郎君,打探清楚了。那个真娘就住在前头南斜街,原是去光州投亲的,半道同家人走散了,被个奸人拐骗,这才沦落风尘。范郎君一听就急了,泪涟涟地替她交了赎身银。也不知怎么说的,两方还商定好了,五日后,轿子迎她进门呢!”
柴安马鞭轻轻在手心一敲,果断道:“不对!”
“郎君疑心?”
柴安翻身上马,冷笑一声:“我也不知,直觉哪里不对!那个不知死活的,还不知要闯下多大祸呢!”
“那……小的再去查访。”
柴安深深望了一眼大门紧闭的四福茶肆:“不,这回我亲自去!”
四福茶肆里,原本宽敞的大堂已被隔为三个开间,中间大,两头小,堆满了木板、刨花和工具。
桌前,寿华正在编写茶点单子,刚写下一条蜜饯李子雪花酥,琼奴端了份茶点过来。
“三娘叫人买来的潘楼茶点,你看这一小碟子,咸的甜的、荤的素的,单是糖渍梅子馅的千层酥就不知费下多少功夫!我自问也是巧手,四时糕点没有做不好的,看了也要臊死了。”
寿华看一眼十分精致的茶果子,抬笔就把雪花酥划去了。
康宁在门后窥到柴安身影,闻声头也不回道:“四样就要十文,南来北往赶早市、通宵做生意的,图个一时新鲜还好,天长日久的,这指肚子大小的点心哪够裹腹的?要我说,就做琼奴拿手的炙蒸饼!将那蒸饼切得一片片的,涂了蜜烤过,又焦又脆,好吃又饱肚!”
琼奴犹豫:“只怕汴京人嫌它粗陋,不上台面的。”
寿华沉吟道:“取材是越廉越好,格调却低不得。不能叫炙蒸饼……削成琼叶片,嚼作雪花声,改叫酥琼叶最应景!三娘,你说是不是?”
隔着茶肆门板的缝隙,康宁目送柴安远去,随口应付道:“是了是了,春来!”
春来凑过去,康宁在她耳畔低语几句,春来噗嗤一笑,连连点头。
“从后门走。”康宁提醒。
春来清脆地应了一声,跑得极快。
寿华又低头写单子,琼奴生怕她眼睛熬坏了,给耗尽的油灯添了点桐油,自己呛得咳嗽两声。
康宁看她一眼:“换了胡麻油吧,那个不呛人。”
琼奴说:“还不知你们的法子见不见效,能省一点儿是一点儿吧。”
康宁咬牙,恨恨道:“说来说去,都是那个讨嫌的坏事,早晚寻个机会,叫他知道知道我的手段,哼!”
寿华愕然,旋即摇头:“你呀!”
四日后,潘楼街道,柴安和德庆一路风驰电掣地策马归来,引得行人纷纷侧目。
到了潘楼门口,酒保急忙上前:“大官人可回来了,家里遣人来问过好几回啦!”
柴安也不下马,转头吩咐德庆:“你回家报个平安,就说我有事要办,向晚时分就回去,请母亲不必挂念!”
德庆来不及应声,柴安已策马走了。
酒保挠头疑惑:“大官人急着去哪儿呀!”
德庆没好气道:“去救命!”
“啊?!”
柴安一赶到范家大门口,管家就笑盈盈地上来,亲自为他牵马。
“柴郎君可是来喝喜酒的?”
柴安一怔:“哦,喜从何来?”
“我家郎君纳妾之喜啊,昨儿不是还给柴家下了帖子,郎君说要请您也沾沾喜气,怎么您没接着?”
柴安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不是明天才到日子吗?!”
范管家愣住:“改、改日子了啊!”
柴安丢开他,大步迈入范家大门。
范家花厅里,一派喜气洋洋之景,真娘给堂上二老行了万福礼,范母打量温柔可人的真娘,满意点头。
范良翰眼睛并不放在真娘身上,反而满眼忐忑地瞅着福慧,福慧无意中一个蹙眉,他惊得心里一跳,端茶的手一抖。
“好孩子,生得真是齐整,性子也温柔,我翰儿好福气。”范母满意地说,扫了福慧一眼,“好了,给你主母奉茶去吧!她吃了你的茶,你就正式入了门,是我范家的人了。”
真娘站着没动,只是低头垂泪。
范母皱眉:“你哭什么?”
真娘默默流泪,就是一言不发。
范良翰急了:“真娘,为何无故落泪,好日子,不吉利!”
范父放下茶盏,沉下了脸:“莫非你不是自愿的么?范良翰!”
“爹爹,我哪儿敢哪!真娘,你可要为我作证!”
真娘突然背过身去,泣不成声道:“奴家本是建州人士,父祖皆为官。六年前,家父于将乐县令任上亡故,奴家随母远道投亲,却遭奸人诱拐,不幸失身妓籍。今日范家收容,总算丝萝有托。见堂上二老慈爱,难免思念亡父寡母,自觉玷辱先祖,羞愧难当,一时忍不住……”
范母大惊失色:“你说什么?你、你你是——”
除了福慧,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范父迅速冷静下来,沉声道:“原来还有这番缘故,也是可怜,可叹。来人啊!”
范良翰惊得脸色发白,半天不曾反应过来,小厮已取来二十贯钱,送到真娘面前。
真娘抬头:“这是——”
范父和颜悦色地说:“都怪犬子无知,范家不过经商人家,怎敢委屈士人之女为妾,今日之事,委实荒唐!奉上些许川资,权替犬子赎罪。小娘子放心,我即刻遣人送你还乡,好生寻你的母亲去吧!”
范良翰不敢置信:“爹?!”
真娘惊喜万分,连忙拜倒:“范翁大恩,没齿难忘!”
范母被这峰回路转的场面惊呆了。福慧垂下眼睛,掩住了眼底笑意。
柴安快步来到走廊时,正见到王妈妈领着抹泪的真娘出来。
王妈妈口中不住地安慰:“小娘子,阿郎说了送你还乡,绝不会食言的,多好的事儿,快收了眼泪吧!”
柴安陡然站住,目送真娘离去,自言自语道:“坏了!”
范管家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什么坏了?哎,柴郎君!柴郎君!”
柴安向花厅走去,此时范父提着一根棍子,满厅追打范良翰:“区区商门小户,敢纳士大夫之女为妾,你舔了熊心嘬了豹胆了,一朝传扬出去,全族都要受你带累,我还活不活了!”
范母扑上去护着:“翰儿!”
范良翰抱头鼠窜:“娘,救我!”
范父越发气恼,一把推开范母:“上辈子结得什么冤仇,落了个不孝子,不贤妻!好端端的教唆他纳妾,你就是家门不幸的祸首,回头再治你的罪!让开!混账!”又去追打范良翰:“叫你跑!”
“爹爹,孩儿不知道啊,孩儿冤枉!孩儿冤枉啊!”
“不是你先起的色心?!肠子都叫你花花烂了!纳妾,纳妾,叫你纳妾!”
父子二人一个跑,一个追,在花厅里绕起了圈子。
福慧帕子都被泪水打湿了,护在范良翰身前跪下。
“阿舅息怒,都是儿媳不贤,不能劝止官人,他果真有错,儿媳也有过啊!阿舅要打,便打我吧!”
范良翰万分感动:“娘子!”
范父怒道:“你别管!谁都不准管!”
范良翰扭头就跑,一头撞进了柴安怀里,眼看范父不依不饶,赶紧躲在柴安身后。
“表哥,我要被爹爹打死啦!”
柴安抬手握住范父手里的棍棒,微笑道:“暑气正盛,急怒伤身,表姨父保重身子才是!”
范母连忙上前把范良翰搂在怀里,眼泪滚滚落下,心疼的不得了。
“翰儿!翰儿啊!你还不如先打死我算了!安哥儿,快替你兄弟求个情吧!”
柴安对范父说:“不幸沦落风尘的可怜女子,不是遭人强卖就是遇拐,鸨母多的是法子遮掩,天高地远,如何查证?真娘自己也不愿张扬,以免辱及先人。您最了解良翰的,表弟心软憨直,怜悯弱小,这才中了人家圈套——”
他说到这里,目光轻扫了一眼福慧,才继续说道:“他已吃了教训,今后再不敢犯了,就请表姨父看在我的薄面上,饶了他这一回吧!”
范父长叹一声:“家门不幸!”
说罢丢了棍子,拂袖而去。
柴安冷眼看向福慧,福慧故作不知,关切上前:“官人,你没事吧?”
范良翰抱住二娘,放声大哭:“呜呜呜呜!娘子,还是你对我好!哎呦,好痛!好痛啊!”
范母怀抱落了空,一腔心疼枉付,登时脸色发青,盯着这对相拥的夫妻,气得说不出话来。
柴安冷眼旁观,摇了摇头,心想: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