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华回到房间,发现琼奴和康宁正在收拾她的梳妆台。
康宁说:“这个、这个这个,都收了。”
琼奴嗯嗯嗯个不停,手下飞快地把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收拾一空,抱进了自己怀里。
寿华惊异:“你们这是干什么?”
琼奴笑眯眯地说:“这位新姐夫癖好不同常人,大姐姐往后再不能涂脂抹粉的,小心给人家熏坏了。”
琼奴说完,同康宁对视一眼,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寿华怒也不是,笑也不是,只是叹了口气,坐下来说:“连你们都要拿我打趣,这家越发待不得了。”
康宁向琼奴使了个眼色,琼奴忍住笑,点了头:“娘要摆宴招待未来大姐夫,我去帮忙。”
琼奴出去,康宁坐下:“大姐姐,虽说再嫁可以自专,但咱娘那个性子,哪里拗得过她?况那位桑郎君正人君子,样貌堂堂,又刚取了美官。外间人哪个不夸郦家时来运转,是有大福报了。只可惜——”
“可惜什么?”
“姐姐不愿嫁他?”
“三娘,还记得当初那幅小像么?”
康宁一怔:“可是落在杨衙内手中的那幅,还为郦家惹出一桩横祸来的。”
大娘颔首。
去年六月,桑延让在街市上支着摊子卖文,天外飞来一张小像,巧巧落在他的摊上。
桑延让一抬头,意外发现美人像,捧起来细细端详,不禁看得入神。
方才,桑延让对寿华说的,便是当时的情景。
“原是一张天外偶得的小像,日夜不曾离身的,后遭一纨绔掠去,犹自懊悔不已。谁知就在那年冬天,纸美人却化作女善人,出现在我眼前……”
康宁听了寿华的复述,感叹道:“天下异事何其多,失了纸美人,却得了真娘子,兜兜转转,仍是归他所有,可见是天意不可违了。大姐姐,我看这回呀,你想不嫁都不成了!”
寿华却说:“我不会嫁人的。”
康宁还要劝说,桑麻匆匆赶来:“不好了,大娘子,老安人一时痰迷,晕过去了!”
寿华惊骇站起。
厢房里,郦娘子给杜母又是掐人中又是喂水,口里埋怨:“昨儿不还说见好见好,人都能下床走动了,怎的突然就晕厥了,可是你照顾不周?”
桑麻委屈:“婢子哪儿敢,只是一时……说漏了嘴,那喜信……”
郦娘子揣度:“说的可是大娘定亲的事?”
桑麻连连摆手:“不,不是,是杜探花将要成婚的喜信。老安人一听就脸色赤红,气急晕倒了。”
郦娘子叹气:“老姐姐还是好心,替咱家报不平呢,可怜见的。”
此时,杜母幽幽转醒,众人忙上去探望。
寿华关切道:“阿婆,您没事儿吧?”
杜母张口欲言,说不出话来,想要起身,右边身子却又挣不起来。
郦娘子看她神情病态,心下一沉:“不好,这可不像痰迷了,好似卒中风呢。桑麻,快,快去请大夫。”
桑麻急慌慌地走了。寿华看杜母汗流满面,连忙替她拭汗。杜母唯一能动的左手突然攥住大娘的手腕,牙齿战战,语声模糊:“不……不能……他不能啊……”
郦娘子嘀咕:“她好似有什么要紧的话说。”
寿华贴近了去听:“您想说什么?”
杜母还要说话,却已发不出声来,她颓然地闭上了眼睛,泪水顺着面颊滚滚落下。
寿华满腹狐疑地看着杜母,越想越觉得奇怪。
黄道吉日,虞家一早就披红挂彩,门前车马如龙,贵客如云。
范良翰硬扯住柴安到了门前。柴安扭头要走:“你拉我来这儿做什么。”
范良翰不放:“表哥,今日探花郎新娶,虞家大摆筵席,士宦贵胄满堂,可谓京中一大盛事,你就不想看看这热闹?”
柴安不屑道:“这是什么好热闹?不看也罢。”
范良翰把人拖住:“哎,他都敢给咱们下帖子了,要是不来,岂非怕了他?去,一定得去!走吧!”
柴安被范良翰唠叨得心烦,索性推开了他,大步向虞家门上走去,范良翰一笑,快步跟了上去。
虞家中堂上高燃喜烛,香雾袅袅,鼓乐喧天,庭外更有爆竹声声,宾客贺喜不断,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
柴安与范良翰立在等待观礼的宾客之中,都是冷眼旁观。
赞礼高声宣布:“吉时已到,请新人登堂行礼。”
只见新郎官杜仰熙身穿礼服,头戴花胜,手中握住一条红牵巾,引着新娘进入中堂。
虞秀萼盛装打扮,被众女使簇拥而来,盖巾下的脸粉面含春,一脸娇羞的笑意。
虞相与虞夫人端坐堂上,俱是满面笑容。
“鸾交凤友,天作之合,新人行礼,一拜天地。”
新娘拜下去了,新郎官却腰杆笔直,一动未动。
宾客甲打趣:“新郎官欢喜得慌了手脚,哎,小杜探花,叫你拜天地哪!”
众人哄堂大笑。
赞礼再呼:“一拜天地。”
然而这一回,新郎官不止不拜,反而丢了牵巾,扯下胸前红绸,头上花胜,轻蔑地丢在了地上。
一时间满堂皆惊,人人瞠目,堂上的虞相微微皱起眉头,虞夫人更是怒色满面。
范良翰喊:“哎,他这是怎么了?表哥——”
柴安制止:“稍安勿躁,且再看看。”
虞秀萼察觉不对,攥紧那半截子牵巾,试探着出声:“杜郎,发生什么事了?”
杜仰熙看也不看她一眼,一双清亮的眼睛只盯住堂上的虞相,朗声道:“是要拜的,恩相在上,请受杜仰熙三拜。”
杜仰熙对着虞相深深一拜:“寒门孤客,幸授馆职,尽由相公抬举。这第一拜,谢虞相慨然相荐,知遇至深,杜某感恩不尽。”
虞夫人强笑:“贤婿,你要拜丈人大恩,后堂再拜便是,哪儿有抛下新娘与贺客,独个儿拜起来的!你这是做什么!”
说到后一句,已是语带威胁,隐隐含怒。
杜仰熙道:“恩相不止抬举了寒生,更舍下掌上明珠为配。可惜杜某早有妻室,实在不敢奉命,婉辞再三,虞家固执不许。今日只好当着满座宾客,再作辞谢之拜!杜谋才力绵薄,断不能娶虞氏女为妻,还请相公见谅!”
说完,他又拜了第二次。
虞秀萼闻言又羞又怒,顾不得女儿家的羞耻,猛地抬手掀了盖头:“杜仰熙,你欺人太甚!”
满座宾客顿时炸开了锅。
范良翰幸灾乐祸:“结姻大事,岂可威逼,这下可好,我看虞家如何收场!”
有宾客低声议论:“相公之女下嫁,怎么叫威逼,那叫抬举。你看着,相公饶他不得!”
“这一闹冤仇结得可深了,十载寒窗苦读,一朝前程尽丧,唉,到底是年轻气盛啊。”
范良翰听在耳里,不服气地正要辩驳,被柴安轻轻扫了一眼:“此事没那么简单,噤声。”
范良翰愤愤住口,重重哼出一声。
虞秀萼奔到虞夫人面前,牵住她的袖子,泪水潸潸而下:“娘,您看!爹爹,杜仰熙花堂拒婚,丧德败行,女儿遭此大辱,往后何颜苟活,求爹爹为女儿做主啊。”
虞夫人脸色铁青,正欲斥责杜仰熙,虞相却冷冷道:“休要多言,老夫自有主张。杜探花先前说三拜,这第三拜,拜的又是什么?”
杜仰熙一掀袍子,却是双膝下跪,沉痛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生恩似海,无以为报。这一拜,杜仰熙叩谢亲父生养之恩!”
堂上稳如泰山的虞相第一次变了脸色。
众人万分惊骇,不明所以。
“他说什么?”
“谁是他的亲父?”
“虞相何时成了他的生父?”
范良翰目瞪口呆:“天哪,我是不是在发梦啊……”
虞夫人声音颤抖,不可置信道:“谁是你的亲父,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杜仰熙冷峻的目光盯住二人,慢慢站直了身躯。
杜家东厢房里,大夫正在施针,郦娘子与寿华等人关切地守在一旁。
郦娘子担忧道:“还夸口什么汴京第一针,三日内必有救,怎的治了这么久,人还不见醒转的?”
寿华劝慰:“娘,这病不是急得来的。”
“登三回门,那就是一贯钱,一贯哪,就是个无底的洞,半个响儿也听不着!”
老大夫并不理会,有条不紊地继续施针。
杜母突然“啊”地一声,睁开了眼,喉咙里发出艰难的喘息。
郦娘子欢喜:“好了好了,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可算听着响了,听着响了!”
老大夫好气又好笑,收针起身,从匣里取了药丸:“药用温水送服……”
郦娘子打断了:“又要几钱?”
老大夫气得脸通红:“不要你钱。”
郦娘子赶紧去扒拉匣子:“那多给我几丸。”
另一边,寿华看着杜母想说话,关心问道:“阿婆,我就在这儿,您有什么吩咐。”
杜母死死攥住大娘的手:“熙儿……熙儿是他亲子,他不能啊。”
“您说什么?”
杜母拼命从喉咙深处挣出声音:“虞、虞惟义!”
寿华震惊:“您是说官人是虞相的亲生儿子?”
郦娘子高八度的声音响起:“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