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家门口,康宁正匆忙带着丫头出门,正好看见柴安回来。
康宁忙唤道:“官人!我正要叫人套车赶去虞家,你们这是……杜探花他人呢?”
柴安和范良翰对视一眼,俱面露难色。
范良翰说:“晚了!”
“晚了?什么晚了?”
范良翰叹气:“一切都晚了。”
柴安沉痛道:“三娘,杜元明去了开封府,去投状,也是自首。”
康宁震住。
夜深了,虞相一人坐在书房里,不断回想起谢秋芳被风浪卷走的那一幕,杜仰熙白天的质问,化为谢秋芳临死前的哀鸣。
“虞郎,风雪之夜,谢家父女用热汤救下了一个陌生人,可在那滔滔江水之中,为何不肯救你那相濡以沫的结发妻子啊……”
虞相低下头,望向自己骨节分明、养尊处优的手。
门开了,虞夫人走了进来,小心翼翼地端来一盏茶,柔声道:“官人。”
虞相自言自语:“明明一步之遥,我就可以握紧她的手,我是可以救她的!为什么那一刻我迟疑了?为什么?”
虞夫人面色发白,勉强安慰道:“那样大的风浪,连船夫都葬身鱼腹,何况一个谢秋芳。官人亲历险难、九死一生,能保全自身已是上天庇佑了,何必如此自苦?”
虞相冷声道:“风浪是意外,梁家派去的杀手也是意外吗?”
“官人,杜探花不知受到何人离间,竟当堂质问亲父,官人不好好教儿子,却来怪罪妾身。我一个足不出户的妇人,哪里去买凶杀人,竟要受此冤枉!”
虞相看着虞夫人惺惺作态,冷冷一笑,起身道:“是与不是,你心知肚明!我已上了辞免的剳子,自此辞官归乡,远离朝堂。”
虞夫人语气尖锐:“不可,官人是朝中重臣,怎能挂冠而去,不可以,不可以!”
虞相讽刺道:“你说,他为何偏偏选在婚宴当日,让一切大白于天下?”
虞夫人犹如晴天霹雳,慌乱言语:“我明白了,他是蓄谋已久,他要闹得人尽皆知,他要毁了虞家啊。官人,定然还有法子,对,对,他自陈为谢氏之子,可时隔二十载,又有谁来为证?至于那瞎眼的老乞妇,封口也不难啊,官人,不能坐以待毙!”
她对上丈夫冷峻犀利的眼神,陡然清醒过来,忙去握他的手。
“妾身是个妇道,还乡未为不可,一番肺腑之言,都是为了你……官人紫袍金带、圣眷正隆,怎容他一个小畜生毁尽!官人!”
虞相一把将人甩开,虞夫人跌坐在地上。
虞相冷笑连连:“哼,为替他娘申诉冤屈,他宁可玉石俱焚。你以为他还会给你留退路么?只怕人早就上了公堂,开封府的劄子很快会呈送御前,就算我不主动辞官,也无颜再忝列朝廷中枢。我劝你,莫要自取其辱得好!”
虞夫人还是抓住他的衣摆,不肯撒手。
“官人!”
“还有,是我要辞官还乡,至于你们母女,今后好自为之吧!”
虞相转身快步离去,虞夫人追出来,跌倒在地,不禁暴跳如雷。
“虞惟义,你又是什么好东西,忘恩负义背弃发妻,全仗了我才有高官厚禄,悔恨愧疚做给谁看,我呸!我敢认自个儿无耻,你敢吗?你这个窝囊废!”
虞秀萼奔来,忙把地上的虞夫人扶起:“娘,你怎么了?”
虞夫人颓然摇头。
虞秀萼紧咬贝齿:“那姓杜的辱我太甚,爹爹方今贵极人臣,百官敬仰,岂容他如此猖狂。必要诉与吏部,罢了他的官,老死不许仕途……还有那个郦家!”
虞夫人越听越气,重重给了她一记耳光:“早知会有今日,当初合该由你吊死!完了,全完了。”
虞秀萼捂住面孔,不敢置信地看着母亲。
郦家花厅里,众人围坐,听柴安与范良翰讲明原委。
柴安道:“德庆去开封府打探了消息,说是人已下狱监收了。”
福慧一头雾水,小声问范良翰:“官人,这什么叫既是原告,又是被告,叫人好生糊涂。那虞相果真停妻再娶,该是问他的罪,怎的反倒把大姐夫——哦,杜探花给下狱了呢。”
范良翰无奈:“哎呀,娘子!这天底下只见老子打儿子,几时见儿子骂亲爹的。他在婚宴上质问亲父,还去衙门投状,告他抛弃糟糠、停妻再娶,这叫什么?”
“什么?”
“不孝之罪!”
寿华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只是沉默不语。
福慧愤愤不平:“那虞惟义薄幸弃妻,害他母子流落异乡,吃了二十多年的苦头,还不兴人问一声?他要不问,哪里对得起枉死的亲娘!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康宁看了寿华一眼,试探道:“那,开封府会怎么判,会不会夺他功名,还是杖责,刺配?”
柴安回答:“自古以来子告父,是以卑幼犯尊长,有违人子之道。依大宋律,一旦提告,不论虚实,一律判绞。”
寿华猛地抬起头来,眼底满是震惊:“判绞?”
康宁忙给柴安使眼色:“不会不会,那崔娘子打杀了人的,也只罚铢受杖,杜探花的罪还能重过她去?”
范良翰没眼色道:“哎,这以尊犯卑和以卑犯尊,一个是减等论罪,一个是罪上加罪,那能一样吗?杜仰熙依律就是死罪!”
福慧狠狠掐了他一下,范良翰哎呦了一声,陡然醒悟过来,赔笑:“大姨,我、我也是瞎说的,没事儿,你别着急!”
福慧气得没法子,狠狠踢了他小腿一脚,范良翰委屈地直揉腿肚子:“是你们要我说的嘛!”
柴安语气冷静:“民间父子闹上公堂的,也不乏审案的官员怜卑悯幼,从轻发落了的。毕竟杀了亲生子,谁来赡养老父,律法不外人情嘛。我明儿一早再去开封府,设法打探打探!”
忽然,郦娘子的声音传来。
“谁都不许去!”
郦娘子快步进了花厅,瞪了众人一眼,把寿华扯起来:“好了好了,什么叫和离?就是散了伙啦!替他照顾义母仁至义尽,你还去陪他流放怎的?”
“娘——”
“大娘,你另许了人了!我说的,谁也不准惹这闲事,上楼去!”
寿华来不及反抗,郦娘子已把人推着往外走去,寿华看了康宁一眼,康宁微微颔首,寿华才顺从地被母亲带走。
范良翰摇头:“唉,这也不怪丈母,他得志时好不猖狂,百般闹着要和离——”
福慧嗔他一眼:“糊涂,你还看不出来,那是早早地赶走大姐姐,免得牵累她呢。”
范良翰恍然大悟,一拍巴掌:“对啊!那忤逆重罪,差点儿落在大姨头上,闹不好要陪绑,一块儿掉脑袋,好险!好险!”
柴安望着漆黑的夜色,脑海里突然回想起杜仰熙那句话。
“事了之后,烦请柴兄为我收骸敛葬,安顿亡魂……”
柴安激动地说:“三娘,我不能丢下元明不管,须得设法救他一救!”
康宁望着自己的丈夫,很是动容。
开封府监狱里,光线昏暗。
杜仰熙在狱中静静坐着,对周遭的一切表现漠然。
开封府事沈慧照立在监牢之外,默默望了他一会儿,最终一言不发走了出去。
监狱拐角,沈慧照吩咐狱卒:“杜仰熙为母申冤,是尽人子之孝,赤诚之心可敬可佩。吩咐下去,不许动刑,多加善待。”
狱卒俯首称是。
小厮青石探问:“大人,您要在朝上为杜探花说情?”
沈慧照回头深深望了一眼:“人情是人情,法理归法理,怎可因一时恻隐坏我大宋律法。此案该怎么断,就怎么断!”
青石一惊,沈慧照已大步离去,狱卒恭送。
与此同时,郦家花厅里,郦娘子在看桑家送来的聘礼。
她摸着手里的绸缎,口里啧啧道:“大娘你看看,哎呀呀,都是好东西。”
福慧笑道:“件件却都用了心的,足见桑家重视这门婚事。”
郦娘子笑得合不拢嘴,忍不住把料子在寿华身上比来比去:“这都九月里了,我同桑家商量了,赶在年底就把婚事办了!女儿,这颜色衬你,好不好看?”
寿华微笑:“好看。”
康宁欲言又止,被寿华以眼神制止。
忽然,范良翰气喘吁吁地赶来:“打听到了,我打听到了,娘子!娘子!”
福慧忙给丈夫打眼色,范良翰一看郦娘子在场,陡然刹住步子,讪讪道:“丈母还没去铺里呀。”
郦娘子把脸一沉:“打听着什么了,那个姓杜的又不好了?”
范良翰看了眼露关切的寿华一眼,迟疑道:“官家命百官再议,哎呀,这回杜探花可算有救了!”
福慧问:“当真?”
桑延让的声音却从门口传来:
“官家一旦召开御前集议,元明的死期近在眼前了!”
众人惊骇。桑延让和柴安先后入内,柴安解释道:“丈母,我在门口遇到桑大人,便请他进来了!”
郦娘子急了,赶忙把人往外推:“哎呀,就有天大要紧事,婚前不可轻见的,不敢破了规矩!快快出去,有事央媒人上门传话!”
桑延让却表示:“郦妈妈,我真有要紧事同大娘商议。”
柴安也恳求:“丈母!丈母!”
康宁给福慧丢个眼色,福慧会意,突然捂住肚子:“哎呦,哎呦!”
范良翰一个箭步冲上来:“娘子,娘子?叫你不要来,非不听我的。”
寿华正要关心,康宁一手背在身后,悄悄冲寿华一摆:“二姐准是累着了,快,扶回房里歇着!”
郦娘子丢了桑延让奔来,同范良翰扶了福慧就走:“这还不到发动的日子,怎么了这是?上楼歇会儿,快,扶着点儿!”
眼见人被忽悠走了,康宁才松了口气,回头冲柴安一笑:“大剌剌把人领进门,亏得二姐姐帮忙,不然你也得讨顿好骂!”
柴安苦笑:“哪里顾得了许多。”
寿华开口:“桑大人……”
“不必多说,看在义母面上,我也不能弃他不顾,救人要紧!”
寿华点头:“百官对此案异议甚多,官家才开御前集议,你又为何笃定会判死?”
“我一得到消息,立刻赶回京城,为他四处奔走求告。朝中虽不乏同情元明之人,然大理寺、开封府坚持论死,尤其开封府那个沈慧照,连上三道奏章,非要断他死罪。我听熟悉的大理寺官员说,沈慧照连日来极力抗辩,赢得了不少两制与台谏官的支持。只怕这次的御前集议,元明凶多吉少了!”
寿华震住。
门后偷听的乐善咋舌:“那沈大人同大姐夫有什么深仇大恨,非把人逼死不可的。四姐姐,——四姐?”
乐善回过头,好德早不见踪影了。
开封府衙,一顶轿子落在门口。
沈慧照刚刚下轿,突然听到一声娇斥。
“狗官,你就只有个爹,竟不是娘生娘养的了,恁得害人!”
话音刚落,一团泥巴从远处飞了过来,瞬间砸在他的胸口,弄污了他的官袍。
沈慧照一怔,下意识向人群望去,只看到戴着斗笠的好德身影一闪。
好德丢了泥巴,拔腿就跑,眨眼间混入人群不见了。
衙役跳脚:“什么人!别跑!”
两个衙役要追,沈慧照却说:“不必理会。”
他拂去胸前的一团污泥,面不改色入开封府去了。
郦家花厅里一片死寂,柴安叹气:“难道世上再也无人能救杜元明了吗?”
寿华灵光一闪,突然道:“百官集议迟迟难下决断,争论的又是什么呢?”
桑延让回答:“元明为生母状告亲父,实为报母恩而负父义,百官们争论的便是生为人子,父母谁为重。”
康宁无语:“父母自然并重啦,争的都是些闲言!”
柴安摇头:“不然。寻常百姓人家,双亲何须分高下,可单论这桩案子,若父重于母,元明为卑母而告尊父,是死罪难逃。可要是母先于父,那就有得救!”
康宁不服气道:“朝堂上都是男子,自然以父为尊喽,谁肯替枉死的谢氏力争,太不公道了!”
柴安笑了:“娘子这话不对,朝堂上不也有肯为元明辩护的人吗?”
寿华听了这话,不由心头一动:“三娘,还记得那则谢安纳妾的笑话吗?”
康宁不解:“大姐姐,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提什么笑话?”
“当年谢太傅欲纳妾,奈何妻子刘氏不允,万般无奈之下,请族中子侄前去游说。侄子们借《关雎》、《螽斯》二诗,劝说妇人不应善妒,早为丈夫纳妾,也好子孙繁茂,家族兴旺。刘氏笑问谁为此诗。众人回曰周公,那刘氏又是怎么答的?”
康宁想了想:“刘氏说,周公是男子,若是周婆来撰诗,自然没这话了!——啊,我明白了!”
桑延让沉吟:“大娘的意思是——”
寿华微微一笑:“朝堂上都是男人,却有人故作尊母卑父之论。这话又是说给谁听的呢?”
几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太后!”
康宁笑着望向丈夫:“潘楼常有宫中内侍往来,此事还要托在官人身上。”
柴安笑了:“娘子放心,我来设法!不过递个消息不难,说动太后却不易——”
寿华略一思忖,向康宁招招手,康宁凑过去,寿华低声絮语。
康宁连连点头,柴安不禁好奇。
太后寝宫里,任内侍展开了一幅画。
“太后娘娘,图画院刚送来了御园戏犬图,请太后与太妃赏鉴。”
这是一幅游园像,端庄威严的太后在宫娥的陪伴下在御园赏景,她的脚下有几只宠物犬在嬉戏打闹,画上的椿树异常茂盛,树下零星夹杂了几颗萱草花。
杨太妃开口:“图画院的画师们从前多爱效法黄氏笔法,追求华美瑞气,却只知一味模仿,程式太重。还是太后慧眼识人,这位从民间来的陈画师,确实少了些匠气,添了几分生动灵转。——哟,叫你取画,何故满面怒气。”
任内侍做出一副不服气的模样:“回禀娘娘,小人取了画,觉着画得不实,恐不称太后娘娘心意,略同画院人争辩了两句。”
太后看着看着,突然皱起了眉头:“好像是少了些什么?”
任内侍察言观色:“太后娘娘慧眼,正是少了满园的萱草花。说起个中缘由,还同朝中一桩异事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