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上,一辆马车正在行驶,与另一辆往城内运送土坯的马车擦肩而过。
那马车车夫压低了帽檐,直奔路口而去。
车厢内,沈慧照和好德相对而坐。
“不必再多言了,那张平的妻子刘氏,指认你姐夫醉后行奸,被张平撞见才会痛下杀手!”
“我姐夫何等人物,哪能干下这等龌龊事。况德庆折回左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他哪有机会行奸杀人?”
沈慧照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这不是你该管的!无论发生何事,近日不许再到衙门来!”
好德倔强道:“姐夫含冤莫白,我岂能不问。要不说清楚,我明儿还来!”
沈慧照皱眉:“数日前,我判死了巨盗十二人。这伙强人打家劫舍,无恶不作,然官兵缉捕不力,至今尚有几个漏网的。往后再出门,禀过太夫人,多带几个人,不要再这么莽莽撞撞地跑出来!”
好德下意识问:“那你不是会很危险?”
沈慧照未料到好德会第一个担忧自己,怔了一下:“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收了和离书,我说的话还都算数!”
好德倔强道:“我不。”
此时,马车刚要拐弯,一个挑着木柴的“老翁”迎面撞了上来,青石大喊:“小心!”
马车夫连忙勒转缰绳,强行改变了行驶的方向。不想竟碰上迎面而来的匪徒马车,马受了惊,猛地冲向了沈慧照马车的车厢。
马车夫试图转向却来不及,马儿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好德先是感觉到车厢猛地一晃,惊异道:“外头怎么了?”
电光火石之间,匪徒的马车已猛地冲撞过来,好德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车厢瞬间脱开了车辙,轰然倾覆在地。
沈慧照快速扑过来,及时将好德护在身下,头部却随着翻滚数下的车厢,砰地一声,重重撞在了车壁上。
“三哥!”
沈慧照最后的视线里,只余下好德惊恐的神色,旋即便陷入了黑沉的昏迷。
满身血污的青石顾不得自己腿部受伤,爬到倒覆的车厢前,慌乱地喊:“大人!大人!”
百姓们向着马车围了过来……
沈家房间内,大夫为头部重伤的沈慧照包扎伤口,太夫人坐在床畔近处的椅上,不安地等待着结果。好德站在一旁,焦心地看着。
太夫人问大夫:“大夫,我孙儿他伤势如何,何时能醒?”
大夫皱眉:“太夫人,请恕老朽直言,凡脑为外物击伤而昏迷,不是服几剂药能治的。现下这景况,恐华佗在世也不敢轻下论断,还得等人醒过来再说。”
沈太夫人看了沈慧照情形,险些忍不住眼泪,却还顾全体面,强作镇定道:“万万托付,他日但得痊愈,必有重金酬谢。”
床上的沈慧照昏昏沉沉,梦魇不断。
他又梦到了六年前的场景——匪徒将六岁的沈英英劫持到断崖边上,手中的利刃紧紧抵住小女孩纤细的脖颈。
小女孩凄厉哭喊,拼命伸出手向沈慧照求救:“娘!哥哥,我怕!我怕!”
沈慧照大喊:“英英!”
匪徒厉声喊:“叫他们全部退后,放我走!”
沈母攥住沈慧照的衣袖:“三郎,救救英英,快叫他们退下!”又哀求歹徒,“只要你放了英英,我无有不应的!我让他放你走!三郎,听见了吗,英英害怕啊!”
衙役们无奈后退,沈慧照心头巨震,却得狠下心肠:“你在封丘县杀害一十二人,今日宽你逃出,又不知几人遭难。谁敢后退,同谋论罪!”
匪徒走投无路,发疯一般扬起利刃:“那就一起死!”
沈慧照不顾危险冲了上去,英英的身躯却软了下去,这一刻他满眼都是血色,耳畔响起沈母凄厉的哭喊。
沈慧照沉浸在噩梦里,耳边全是沈母的训斥。
“你要记住,这功名虚利都是拿英英的命换来的!心如铁石的东西,你不配有父母妻儿,我也只当没你这个儿子!尽管抛下一家子至亲骨肉,去做你那六亲不认的贤臣吧!”
凌乱伤痛的记忆在他的脑海里翻搅、破碎,最终沉到最深处。
沈慧照沉浸在噩梦里,又仿佛听见沈父在他耳边的沉痛话语。
“三郎,你娘是哀悔过甚,才会沉疴缠身,万勿为此伤感,还是公事要紧。”
母亲却说:“你不配有父母妻儿,我也只当没你这个儿子!”
凌乱伤痛的记忆在他的脑海里翻搅、破碎,最终沉到最深处。
床边,好德忽然惊呼:“大夫!”
大夫上去察看,众人发现鲜血竟从沈慧照的耳部溢了出来。
太夫人险些昏厥,几乎站立不稳:“天哪!”
众人忙扶住,乱作一团。
深夜,好德红着眼圈,依然坐在沈慧照身边守着。
乐善从门外进来,佯装给好德送茶,悄悄使了个眼色。
好德向玉蕊道:“官人昏睡了一天一夜,怕太夫人通宵空候,烦请玉蕊姐姐回去报信,只说官人一醒,即刻着人回报,请她老人家放心。”
“娘子安心,婢子省得。”
玉蕊退下后,乐善忙道:“娘说知道了,三姐也在狱中打点过了,人不会吃太大的苦头。”
好德胡乱地点点头,目光始终凝在沈慧照的脸上,突然见他睫毛颤动了一下,惊喜道:“三哥?三哥!”
很快,沈慧照睁开了眼,好德眼里迸发出惊喜,忍不住握住他的手:“你醒了!”
沈慧照看着眼前的好德,却是满眼的陌生。然后他抬起眼,用奇特的眼神环顾四周。
乐善开口:“四……娘子,我看他好似不大对劲儿。”
果然,沈慧照艰难出声:“你……你是谁?”
好德瞠目。
乐善反应极快,忙冲到门边,抢先关上了门,而后快步回到好德身边,一扯她的袖子:“娘子,三郎君是不是——”
她指了一下头的部位,意思是沈慧照摔坏了头。
乐善悄悄把自己手臂一拧,泪水说来就来:“三郎君,这是您的娘子呀,怎的伤了头,连她都不识得了?”
好德惊异了一瞬,也迅速反应过来,转过头便亲热道:“官人!”
沈慧照怔了一下,细细打量好德娇美的面容,目光里充满审视:“我不识得你。”
乐善拼命使眼色,好德忙将人按回去躺好:“谁还来诓你不成?官人病糊涂了,竟连我都不识得。大夫今夜留宿外院,我这便派人去请,官人切勿妄动,免得伤上加伤!”
好德和乐善匆忙离开,沈慧照以狐疑的眼神目送二人出门,又开始打量眼前这个房间的陈设。
僻静角落里,乐善来回踱步。
“坏了坏了,沈慧照摔成了傻子,沈太夫人能受得住?沈家会饶过你?他这一病不打紧,三姐夫的案子就要落在底下判官推官们的手里,或是移交到别处,咱们就更捋不着首尾了。”她突然站住,“不过福祸相依,于四姐姐却是好事呢。”
“好事?”
“四姐姐,设法哄过了他,你就是堂堂正正的沈家娘子了!良机错过,不可复来,须使得浑身解数,不要露出半点马脚。”
好德回想起意外发生时沈慧照扑过来护住她的那一幕,不由道:“大姐夫说过,开封府的主事官不好当,头上的‘权发遣’还未摘得去,不过是个代掌,位子坐得并不稳当。”
乐善困惑:“那又如何?”
“汴京的百姓们,承望有个公正严明的官儿来主持,若因我的缘故,叫他再也坐不得堂,我的罪过就大了。不成!”
她似下定了决心,转身直奔沈慧照的房间。
乐善吃惊:“四姐姐,你又干什么去?”
好德四娘回到沈慧照的面前,一鼓作气道:“你我是成了亲,但一未成礼二未庙见,你本心也不愿娶我!你认了我做义妹,我才唤你作三哥,想起来了吗?”
乐善追到门口,听得这一句,急得直跺脚。
好德继续说:“你坐镇开封,代掌一府之政,是个铁面无私、洁身不阿的好官。你也是沈家大房的三郎君,无兄无弟帮衬,独担家族的重担。此番遇袭,不单你头上重伤,随从青石伤了腿也在养伤,好在盗匪已被差人擒住。”
门外,乐善的叹息低不可闻:“唉,我的傻姐姐。”
好德突然道:“五娘,请了大夫来,快去。”
乐善摇头,走开了。
沈慧照内心大受震动,一时说不出话来,怔怔望住了好德。
好德真诚道:“你可别见怪,那是我亲妹妹,怕我在沈家受了欺负,乔装入府与我作伴。还有什么想问,但有我知道的,绝不隐瞒半句……至于你的病,太夫人年高抱恙,是否告知她实情,凭你自己决断!”
沈太夫人来到沈慧照床边,眼泪汪汪,握住他的手不放。
“你呀,专同那些个大盗穷寇结怨,哪有个安生的时候,宁可辞了官不做,也免再有损伤。再落得一身伤回来,祖母怎生得过,情愿及早闭了眼,好过担惊受怕啊!”
沈慧照满脸若无其事,轻轻回握祖母的手:“娘娘,孙儿不孝,累您忧心,我已无大碍了,你看。”
沈父欣慰地点点头:“吉人天相,无事就好!往后出门,可要多加提防,别叫宵小钻了空子。”
沈慧照微笑颔首。
好德立在一旁,只作恭顺乖巧的模样,偶尔目光从沈慧照的脸上滑过,竟瞧不出丝毫失忆的端倪,心头默默道:“瞧他装模作样,论起骗人,可胜过我多了!”
沈慧照一双眼睛瞥来,好德马上低下头去。
等所有人离去,房里只剩下好德时,沈慧照才松了口气,向她招招手。
“过来,把你姐夫的案子说与我听。”
好德马上高兴起来:“三日前的一个深夜,姐夫经过东三条甜水巷,莫名被诬杀人……”
她怕沈慧照不能明白,索性向他学起当时柴安的举动,先是酩酊大醉的神态,然后被脚下的尸体绊倒,五体投地倒在地上,学得惟妙惟肖。
沈慧照忍俊不禁。
演完了,好德一咕噜爬起来:“那张平之妻刘氏一口咬定我姐夫乘醉行奸,被张平发现,二人打斗时,张平不慎从窗户坠下身亡。”
沈慧照疑惑道:“这我却不懂了,在场只有两人,为何不严审张平的妻子刘氏,独将你姐夫痛打四十呢?”
“就是你打的呀!为着什么打,只你心知肚明。”
沈慧照愕然:“我?”
好德看他神情,急道:“哎呀,你一点儿都记不起?”
沈慧照摇头。
好德更急了:“眼下这副情形,既要瞒过太夫人和阿舅,又要上堂审案,如何遮掩得过!”
两人面面相觑。
好德看对方脸上一片茫然:“我想想,我再想想!”
好德回到郦家,郦娘子尾随不放:“听说沈女婿受了伤,伤得可重?哎,那你姐夫的案子怎生是好?你倒是回个话呀!”
好德敷衍道:“娘,都是外伤,并无大碍的。至于官司,郎君自然有处,娘就不必挂心了。”
康宁马上从房里迎了出来:“四妹妹,你可来了。”
郦娘子追着康宁道:“柴家不是有丹书铁券的,那不是能救命?”
康宁郑重回答:“娘,柴郎没有杀人,您别瞎操心了。”
姐妹俩进了房间,顺势把房门也关上了。
郦娘子看着房门,回头看望乐善:“这是怎么个说头?”
乐善摇头。
房里,康宁低声对好德道:“柴郎传话说,堂上沈慧照不问情由,按住人便打,生怕叫人说他徇私,委实不像从前铁口明断的沈判!你姐夫觉着事有蹊跷,才顺水推舟挨了几板子,他要你寻沈慧照问个分明,后头是个什么算计?”
好德无奈,心想:他倒有算计,自个儿忘得精光,可叫我如何交代呢?
“三姐姐,我真佩服你,遇上这等大事,你还恁般镇定。”她说。
康宁藏下忧心,轻轻摇头:“你姐夫都不慌,我更不能慌。四妹妹,此事得从头捋起,坐下来,咱好好合计合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