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车混杂在牛羊的集群中向前方疾驰,不时有牛羊力竭倒下,转瞬间被身后的同伴踏碎身躯,发出高昂的哀鸣。
山很近了,像是末日降临时从地底爬出的高大怪物,狰狞地向狂奔的生灵们压下,衬得山下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的藐小。
最前面一排的动物们跑得太快,拐弯不及撞到了山壁上,折了脖颈。后面跟着的动物不曾停步,一个接一个地踏上前辈们的尸骨,纵身飞跃。
大巴车冲进黑洞洞的隧道,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兜头罩下,身边好像什么都没有了,却又好像站满了密密麻麻的人。
徐瑶的声音在脑海底部响着:“我打听过了,我们要去的地方叫‘香格里拉镇’,因为传说活人在那里会得到永生,死者在那里会得到净化,所以他们管那地儿叫‘圣城’。”
齐斯听说过“香格里拉镇”,这来自于一本叫做《消失的地平线》的小说,讲的是四名西方旅客误入香格里拉秘境、遭遇种种离奇事件的故事。
“香格里拉”一度成为世外桃源、伊甸园、美好、幸福的代名词,诱使世界各地的冒险家来到龙郡,寻找这个传说中的地方。
玩家即将去往的“香格里拉镇”,估计是参考小说中的设定生成的,不过大概率会以扭曲恐怖的方式呈现便是了。
徐瑶继续说:“永生应该是不用想了,我听这边的鬼说,所有迈过界碑的都是死者,都成了鬼,经过一条隧道,就是经过了一生……你现在是不是在隧道里?你怎么还不去死啊嗬嗬嗬……”
耳畔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依旧是徐瑶的音色,却带着不属于她的恶意和狠毒。
转瞬间,连音色也变得陌生了,是一种苍老的却故意捏细的嗓音。
“你已经死了……你终于死了……”
“留下来吧……来陪我们吧……”
和灵魂叶片的联系这次全部断了,齐斯将咒诅灵摆握在手中,随时准备甩出,身体却像是被一种力量压住了,越来越重。
他被定在座位上,动弹不得,绘制着他的遗像的车票飞了出来,和他一模一样的面孔诡异地笑着,眼珠来回转动。
男女老少的声音在四面八方盘旋,你一言我一语地围着他绕圈。
“活着有什么好的?死吧,死了就不会痛苦了……”
“去死吧,你这个怪物……你就不该存在……”
“不要杀我,不要吃我……你杀了我吃了我,那就和我一起下地狱吧……”
“齐斯,姐姐换上了红衣服,挂起来了,你看姐姐恐怖吗?”
齐斯能够分辨出那些声音的主人,曾在床底下劝诱他去死的鬼怪、排斥和仇视他的孩子们、被他吃掉的那个“朋友”、上吊自杀的堂姐……
所有过往的死者好似在世间淹留不去,又在此时齐聚一堂,欢欣鼓舞地接引他去往死后的世界。
齐斯站起身来,没有触到前面的椅背。他后退一步,原本该在那儿的座位消失了。
冷冽的风一阵阵地刮在脸上,刀割似的痛;野兽的嗥鸣不受阻隔地传来,他好像暴露在露天之中。
前方的黑暗中站着一道女人的身影,一身鲜红的长裙,长发覆面,眨眼间飘闪到眼前。
女人侧头看着齐斯,发丝被风吹散,熟悉的面庞上镶嵌着一双银白色的眼睛:“你杀了我。现在你也要死了。”
思维殿堂里的猩红主祭牌疯狂颤抖起来,连带着齐斯的心底油然生出一种久违的恐惧,好像与宿命写定的天敌遭遇,知晓自己的死期却被逼迫着赶赴结局。
这种恐惧是生理性的,激起喉头收缩、骨骼摩擦,连心跳和呼吸都漏了一拍,并在下一秒沉闷地砸下。
齐斯本能地想要后退,却终究稳稳地站在了原地,似笑非笑地问:“齐欣悦,还是‘或’?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没去投胎吗?”
女人没有回答,目光慈祥而哀伤,轮廓的边缘一度度淡化下去,逐渐与黑暗融为一体。
天光陡然大亮,是找不出一丝阴影、明亮得反光的那种亮堂,像是曝光过度的照片一样白茫茫一片。
大巴车驶出隧道,撞入平沙无垠的原野。视野的尽头横亘着一排犬牙差互的雪山,轮廓曲折竦峙,恍若牢笼的边缘。
随车奔驰的所有牛羊在同一时刻停下步伐,像人一样原地跪下,两条后腿撑着地面,前蹄在胸前合并。
它们虔诚地朝雪山跪拜,如同祭典前夕主动向神明献祭的牲醴,在注目的刹那产生强大的信仰的感召力,让目击者下意识想要跪地叩首。
齐斯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站到了敞开的车后门旁,离上车时的座位足有三步的距离,如果方才他再后退一步,只怕会摔下车去。
在不该下车的站点下车,结局可想而知。
“齐哥,你没事吧?你的脸色好难看……”林辰声音关切,半个身子已经探出了座位,作势要过来搀扶。
“没事,刚才风有点大。”齐斯摇了摇头,坐回后排。
他隐隐有所觉察,这个副本就像是一个精心编制的陷阱,而他则是这个陷阱处心积虑要捕获的猎物。
不利因素太多了,糟糕的预兆更是层见迭出,他不知道祖神还剩下多少残余,但可以肯定,接下来要去往的地方受其影响和控制。
而且,规则曾纵容他和黎分食祖神,如今世界面临重启,让祖神反过来将他和黎回收了也并非没有道理。
“隧道后站到了,欢迎来到属于亡者的领域。”冰冷的播报声打破寂静,大巴车在又一座界碑旁停下,打开前门。
徐瑶提着鲜红的裙摆,走上车来,大喇喇地挑了个空位坐下,回头看齐斯:“刚才是不是出事了?我忽然就联系不上你了。”
她神情中带着一丝好奇,有此一问显然不是担心齐斯的安危。
齐斯望向她身后,问:“就你一个人吗?”
“那倒不是。”徐瑶看向车外,“还有个帅哥,似乎也是被你拐进来的,你不知道吗?”
穿棕色长风衣、戴金丝边眼镜的年轻人扶着栏杆踏上大巴,冲齐斯轻轻颔首:“好久不见。”
齐斯看到来人,咧嘴笑了:“陆离,我没想到傀儡师真舍得让你来。”
他抬起左手,猩红的契约长卷在虚空中凝结,飞向陆离。
陆离抓住凭空出现的金色羽毛笔,在长卷上签下名字,也是微微一笑:“你提出的要求并不过分,昔拉自然会尽最大的努力满足,希望你能感受到我们合作的诚意。”
齐斯上下打量了他一遭,语调略带讽刺:“我原本以为你已经变成海神那个恶心的模样了,没想到你竟然还能维持人形。”
陆离笑了起来:“还要多谢你愿意给我发一张小牌,把我拉进最终副本。不然我都要忘了作为人类该如何直立行走了。”
新的灵魂叶片已经在思维殿堂深处生长,齐斯暂时没了继续搭理陆离的兴致。
在《无望海》副本中,他凭借作为玩家齐斯的经验,推测傀儡师让陆离随大部队乘船离岛是为了释放烟幕弹。
但倘若仔细分析,仅仅为了迷惑他而舍弃陆离这个有九州背景的傀儡,未免太不经济了——陆离恐怕另有任务在身,也未必死于副本的机制。
而在和契的记忆融合后,齐斯终于明白了空缺的那一块拼图是什么:海神的灵魂和神力被封存在海神权杖中,为他所用,那么海神的肉身和权柄呢?
答案呼之欲出。
末日在即,第二代神系的旧神注定成为规则的佐料,新神的人选尚不可知,可能从玩家中拔擢,也可能从第一代神系中复辟。
如果是后者,曾为祖神从神的海神的存在就很微妙了。
齐斯一向喜欢玩两头下注、风险对冲这一手,先前在落日之墟和傀儡师一见,将【商人】牌交给傅决,便是暗示了希望的人选。
傀儡师接住了他的暗示,将陆离派过来了,并且可以确定,海神的肉身和权柄确实与陆离有千丝万缕的关联。
条件太优渥了,齐斯不由开始好奇,傀儡师究竟有何所图,恐怕不止是在最终副本中多占一个名额那么简单……
陆离从容自若地在离林辰最近的空位坐下,温和地冲面无表情的林辰笑了笑:“这位应该就是林乌鸦林会长吧?久仰大名。”
林辰自从徐瑶上车起就保持着少说少错的沉默,属实是和两位新队友都不熟。
徐瑶倒还好,前天吃饭的时候见过一面,他知道这姑娘是从《双喜镇》副本里跑出来的NPC,对他没有恶意。
而陆离……之前齐斯是告诉过他,最终副本期间,为了保证未命名公会能在各方势力的夹缝间生存,会和昔拉公会进行有限度的合作。
但他明明记得,陆离可是在《无望海》副本中差点害死了齐斯……纵然齐斯能冰释前嫌,他还是难免感到抵触。
而且这一上来就主动找他搭讪,明摆着居心不良好吧?
林辰自动进入“林乌鸦”的角色,冷冷道:“你现在见到我了,以后可以不用‘仰’了。”
陆离失笑,倒真转过了头不再看林辰了。
车门合上,大巴车继续前行。人到齐了之后,满车的鬼倒没那么唬人了,阴森的氛围消减了许多,一眼望去人头攒动,反而显得热闹。
天风浩荡,卷起砂砾和干草疯狂地吹打着窗玻璃,发出“啪啪”的怪声。
窗外的原野跪满了各种各样的动物,越往前越是密集,其中的一些已经死去多时,皮肉开始腐烂,裸露出其下的白骨。
渐渐的,动物的群落中出现了人类的尸骨,同样双膝跪地,双手在胸前交叠,做出虔诚的祈祷姿势。
他们好像已经在这里跪了上百年,皮肉完全消失了,只剩下泛黄的骨架空洞洞地矗立,眼窟窿折射幽暗的冷光。
远处隐约能看到其他的车辆,不仅是大巴车,还有马车、轿辇、蒸汽火车等各个时代的交通工具。
车上装着的都是些棺材、骨灰盒、陶瓮、骨殖瓶……世界上所有死者好像都不约而同地来到了这里,来轮回,来朝圣。
大巴车驶入一片铺满白石头的空地,停了下来。驾驶座上的纸人扭过头,腹腔里发出闷闷的声音:“圣城到了,各位旅客,欢迎来到香格里拉,我们的起源,我们的终结……”
车门打开,满车的死人都动了,直挺挺地站起身来,捧着自己的骨灰盒和遗像,在过道间排成队列,一个接一个地跳下车去。
齐斯跟在队伍后头,也从后门下了车。
在脚尖落到地面上的那一刻,前方排成队列的死人们如烟霭般消失不见,连先前看到的其他车辆也都不见踪影,好像只是海市蜃楼之类的幻觉。
眼前是一座飘荡着彩色经幡的古城,壮观地坐落在雪山脚下,白色砖块搭建而成的城墙高耸巍峨,在没有云层遮挡的天光下灿灿闪耀。
动物和人类的尸体在古城外密密麻麻地跪着,头颅九十度弯折,向地面低垂。齐斯免不了疑心,刚从车上下来的那些死者是否也成了在此跪地的一员。
林辰紧跟在齐斯身后下车,坦然站在尸骨之间,面上到底维持住了大佬的云淡风轻。
接着下车的是陆离和徐瑶。他们一个不人不鬼,一个死去多年,此刻如同回家般悠闲。
陆离扶了扶眼镜,道:“我以前研究过一段时间民俗,发现世界各国的民间传说中都存在死者排成队列的意象,东方有阴兵借道和赶尸,西方则有哈默尔恩的吹笛人,不知是不是祖神在生灵的底层记忆中种下的征兆……如果再加上十九世纪后的小说,这样的意象就太多了。”
徐瑶兴致勃勃地追问:“什么小说啊?听起来应该会很有意思。”
陆离侃侃而谈:“涉及这类元素的小说有很多,比如爱伦坡的《过早埋葬》、阿加莎的《死亡终局》……”
齐斯加快脚步,绕过满地的尸骨,径直走入城门。
在走过那些尸体的时候,他能感受到一种强烈的被窥视感,好像有万千人在对他行注目礼。
他回头看去,所有尸体如出一辙地低着头,没有眼珠的眼眶朝着地面,死寂而肃穆。
城门旁站着一个穿红色袈裟的男人,右手拿着一个绘满符文的转经筒,左手握一根白森森的笛子,身上挂着各种骨头制作的饰物。
他的身形干瘦得像是骨头上粘了一层皮,头颅黑亮而反光,凹陷的眼眶中黢黑的眼珠缓缓转动,盯视齐斯:“你们终于来了……圣城等你们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