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藤丸立香回到风暴边界号的时候,她没想到,她在船上迎面碰到的第一个人,会是阿密特。
穿着圣物终结者动力甲的初代撕肉者战团长不知道从哪个房间里搬来了一把椅子,大马金刀地坐在那只可怜的、与他连人带甲加在一起的体型相比小得完全不匹配的坐具上,毫不掩饰地堵在走廊中间,明明白白地挡住了藤丸立香本人的去路。
本着“周围没有危险时,阿密特就是最大的危险”这条原则,藤丸立香紧张地放下了肩膀,做出随时跑路的准备:“怎么了?我应该说过我跟阿库尔多纳去办点事,会晚点回来。”
“我以为你们是去解决一些‘被克隆出来的小问题’了。”阿密特用最为平铺直叙的语气说着一些毫无尊敬的内容,“直到我意识到,恩奇都在你的要求下从仓库中搬出来的那些木板是要送给谁的礼物。”
藤丸立香感觉自己的藏品有被冒犯到:“什么‘木板’——那是《富岳三十六景》在公元二零一六年*的木雕版仿品!就算你作为圣吉列斯的子嗣竟然理解不了其中的艺术性,至少也应该理解到它放到现在也是古董这个问题吧?”
“我当然知道这些。”阿密特阴恻恻地说,“我觉得你实在是有些浪费了。”
大导师级别的端水大师能力令藤丸立香转瞬间意识到了症结所在,然后又好气又好笑地乐出了声:“你又在酸什么啊,阿密特?要我跟你数一下我送过大天使什么吗?莎士比亚二十部剧的全套原版剧本配服化道和剧团;莫扎特和威尔第的歌剧总谱;赤霞珠和黑皮诺的种子以及无土栽培基质配方;连《蒙娜丽莎》的真品我都从马卡多叔叔手里崩出来送给他了。这些是因为过程很费劲,所以我一下能想起来的,另外还有一大堆不这么费劲的,还要我继续往下说吗?”
被命中靶心的阿密特在肢体语言上表现出了一点尴尬,但口头上依然强撑着嘴硬:“那些东西又不在现在的红泪号上。”
“你就说你见没见过它们吧。”藤丸立香防御性地抱起了双臂,“反正你肯定也在那场幻境里有角色的,对吧?”
“那又怎样。”阿密特从那只看起来岌岌可危的椅子上起身,近乎是赌气地说,“反正我一直都不喜欢你。”
他以为这句话多少能激起对方的愤怒,可走廊中间的小姑娘却泰然自若地点了点头:“很正常。毕竟,连帝皇都做不到让所有人都喜欢他。”
这个回应带给了阿密特一种一拳挥空又无法追击般的憋闷感。他想再说点什么抱怨回去,但在那之前,藤丸立香已经主动凑到了离他更近的位置上,自下而上地观察着他伤痕累累的面孔,挑衅似的询问:“你就因为这点事堵在走廊上?”
“……当然不是。”阿密特不快地说,同时迅速但是小心地把这个不谨慎地走进他控制范围内的小姑娘按在了原地,“你离开的这段时间里,确实有点事情发生了。”
——
接受过阿斯克勒庇俄斯的灵基检查后,桑托端坐在风暴边界号医务室的病床上等待结果中的细项完全处理完毕。在检视过病床本身的结构、工艺与材质之后,这位大远征时期的钢铁之手一连长认为这东西的承重能力并不是非常值得信任,因此没有在结束检查后的第一时间穿回自己的甲胄,哪怕那对现在的他来说不过是一个念头的事。他就这样毫不在意地赤裸着上身,暴露着自己因布满了伤痕而凹凸不平的少许皮肤,以及占据了他身躯七成以上、泛着冰冷金属色的生化改件,近乎无意识地,用两只眼睛(一只机械眼,一只还算完好的)一同,对被锁在另一张床上*的患者怒目而视。
那是个凡人,大约三十岁左右的成年男性,棕色的头发和眼睛,穿着带有极限战士战团徽记的亚麻布长袍。他应该受到过合适的教育,知道遇到超出自己控制的意外时,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他也在此前的生命当中习惯了和阿斯塔特同处一室,但钢铁之手的阿斯塔特和极限战士的阿斯塔特终究有所区别。在桑托愠怒的逼视之下,无处可逃的男人明显感到局促和紧张,豆大的汗珠从他紧绷着的眉弓附近一点点滑落,但他本人还能勉强撑出一个看得过去的仪态。
桑托不关心他叫什么。阿斯克勒庇俄斯也同样,但他们更关注的问题显然并不能重叠在一起。这个凡人看起来是一个在赫拉要塞中工作的战团仆役,实际上也正是如此。风暴边界号中从马库拉格之耀上获得的伺服颅骨在连接到要塞内的网络通信之后,甚至能从极限战士的系统中调出此人的编号和识别码——但这并不能解释,为什么这个无关并且没有权限的人出现在了这间理应被狄格里斯预先管制过出入的偏僻机库当中,风暴边界号的门前。
桑托认为一定是极限战士那边出现了什么纰漏。他目前还没有像个喷发的火山一样直接杀出去质问的原因,只在于他和阿斯克勒庇俄斯一样,认为这种纰漏发生在极限战士目前的防御措施的盲区中,直接发出质询也无法立刻得到答案。他当然依然认为这充分体现出了他天青色的表亲在安保防御上监管不力,但在把整件事的前因后果搞清楚之前,他不想打草惊蛇。
整件事的过程是这样:桑托依照约好的时间出现在了风暴边界号边上,桑托在潜航艇严丝合缝地紧闭着的大门口发现了这个神情恍惚的仆役,桑托心中警铃大作并上前问话,而这个显然并不拥有自己神智的凡人晃晃悠悠地转过身来,用一种相当复杂拗口的、有悖于人类器官发声规律的口音,咏叹调般地说出了这样一段话:
“请转告即将点燃天鹰的命运之女,牵系万千丝线的辰星;语言与问句编织的小舟向她发出邀请,新生的死亡与复苏正在注视着她!”
桑托意识到,这口音显然属于艾达灵族。但他还没来得及感到愤怒,这个负责传话的男人就在他面前抽搐着倒了下去——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因为某种灵能作用产生的脑梗而猝死了。桑托本来还挺确信这一点的,但在他拎着这具尸体、被风暴边界号的机魂允许进入舰内,来到医务室之后,他很快意识到,藤丸立香身边的这位生面孔医官,对“最佳抢救时间”的理解显然和一般人不太一样。
总而言之,以最近两天的记忆为代价,这凡人的灵魂没能彻底离开他的身体。现在他靠在病床上,生命体征完好,只是稍有一点轻微脑缺氧造成的后遗症,在当今的医疗水平之下无伤大雅,很快就能恢复正常。
而阿斯克勒庇俄斯在这个问题上,更关心的重点在于,患者醒来后自诉失去的两天记忆,到底是因为缺氧造成的器质性损伤,还是被手法娴熟的灵能者故意屏蔽或抹去了的——前者于他来说还有尝试恢复的可能,后者的话就没办法了。
医务室的气氛就在纯粹的工作和必要的交谈中安静地压抑了两个小时,直到姗姗来迟的藤丸立香被阿密特拎到了门口:“出什么事了?”
在了解过前因后果之后,她脸上立刻就出现了非常厌烦的表情:“灵族好烦啊!他们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不在巴尔的!圣血天使那边,知道我走了的都不超过二十个人!”
“肯定是极限战士的疏忽!”站起身来的桑托没什么好气地说,“他们应该为此负责!”
一边的战团仆役显然对此有一些不同意见,只可惜他作为造成问题的元凶,终究敢怒不敢言。在安静地待在一边的同时面露愠色,就是他所能做出的最大的反抗了。
很难说藤丸立香注意到了这一点,但她在思考这件事的同时,也确实多少为安排下了这一切的狄格里斯说了句话:“‘疏忽’倒不至于。毕竟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灵族想要暗戳戳地阴你一下的时候你是真的防不住。但这确实是该被扔给极限战士处理的问题。”
这句话把桑托本来要发出的抱怨噎了回去。事情该怎么定性可以之后慢慢商讨,被明确划分过去的责任是实打实的。钢铁之手一连长对此非常满意。
他在这种满意中沉默地看着藤丸立香以一道道命令继续推进目前为止所有工作的进度:她要求阿周那联系帝国摄政的灵能理事会,叫他们派个人来,在把这位可怜的战团仆役领回去的同时面对面地探讨一下灵族的问题;把阿密特支去了食堂替她点菜;随后,她向阿斯克勒庇俄斯索要了桑托方才检查得出的灵基报告,并且询问了对方是否需要一些其他的“技术支持”;后者表示否定之后将话题再度转回到战团仆役的身上,在一段简短的讨论过后,藤丸立香与阿斯克勒庇俄斯均认为,在这位可怜人“消失的两天记忆”当中继续深究下去也不会找什么有用的东西,不如在和灵族会面的时候把话说开——
“等一下。”桑托有些摸不着头脑,“是我听漏了什么吗?怎么就突然决定要和灵族会面了?”
“哦,灵族传来的谜语是这样说的。”在神代魔术师鄙夷的目光当中,现代魔术师非常习惯地开始向在场的所有麻瓜解释那段咏叹调的含义,“死神军想请我当面谈谈。天哪,我终于可以在翻译一个灵族说的句子时候,在‘我’前面用‘请’这个字了。”
“我本来还奇怪,御主,你竟然会对一个类人的智慧种族全体都抱有恶感。”阿斯克勒庇俄斯近乎惊叹地评价,“但这一遭下来,我好像有点懂了。”
藤丸立香很明显想说点什么,但在开口的时候又想起医务室内还拷着一个局外人,于是悻悻地转移了话题:“这些坏话咱们过后关门说。桑托连长,你跟我去召唤室做一下微调。你这个左脚踩右脚的现界模式虽然基本上成了,但还是有点细节可以优化。不过这个稍微放一下,我先扫个大概然后吃口饭,待会儿还要联络一下巴尔那边,说这里事情太多,我可能要晚点回去。这个机构上的细节等我们半夜把阿库尔多纳抓回来,给他也检查完了、综合一下你俩的问题之后再具体说。他那边的事情还没彻底结束,我还得再去搞一下。”
针对这段话的最后一个部分,桑托相当不满地“啧”了一声。他这段时间里虽然在跟机械设备的效能优化死磕,但对阿库尔多纳在干什么,还是多少有些耳闻的。在他看来,这本是在凤凰之子战团中践行一次“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好机会,结果阿库尔多纳反而把事情搞得如此拖泥带水……
“说到这个,桑托连长。”藤丸立香似乎是猛地想起来了什么,相当生硬拐到了另一个话题,“我记得你是不是和所罗门·德米特里*关系挺好的?”
桑托不知道为什么对方突然提起这么一茬来,但很微妙地,他在这个瞬间里产生了一些不好的预感。
——
马库拉格的午夜时分,藤丸立香就如同她此前保证过的那样,在重新披挂了全套装备的桑托的护送(或者说,押送)下再次来到了凤凰之子战团临时驻地。
这一次的访问虽然也没正式到哪去,但在流程上多少能看了一点:凤凰之子的战团仆役恭敬地将客人引领到了会客室。客人没有等待很久,随后,图恩战团长带着战团冠军和首席智库,在阿库尔多纳的陪伴之下也一同出现了。
很微妙的一点是,在这个整个房间里所有人都装备整齐穿得很正式的时候,只有阿库尔多纳还是一身不尴不尬的单薄朴素训练服。图恩战团长原本对此担心过,但阿库尔多纳自己表示,这肯定没事——他说对了一部分,因为藤丸立香确实在确认到他存在之后,就毫无芥蒂地把目光移开了;但他没有完全说对,因为站在藤丸立香身后的那位钢铁之手正死死盯着阿库尔多纳,“我不高兴”的负面情绪几乎要从理论上表达不了任何感情色彩的头盔目镜底下溢出来了。
阿库尔多纳原本以为这是由于自己着装的问题。但他认为桑托理所当然也能理解,他的动力甲形态在当前的情况下不宜展示。同时,他也不认为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给自己变一件当初在军团里参加社交宴会时的那种礼服出来很恰当。因此,面对桑托投来的刀锋般凌厉的目光时,他首先选择了微笑,希望能以这种无声的方式平息对方的怒火。
但几秒钟后,他意识到不对劲了。桑托的怒火好像不是冲着他来的,钢铁之手的愤怒面向的是房间里其他的原铸阿斯塔特们。图恩战团长似乎也认识到了这一点,但是不知道是否该对此表示或者抗议什么,在谈话开始之前就已经又在心里憋了一口气。
发现这个问题之后,阿库尔多纳脸上的笑容迅速消失了。然而,在他准备切换到战备模式,开始和桑托进行一番无声的眼神厮杀时,藤丸立香首先开了口:
“在这个我没法报上身份的情况下,我建议寒暄就不必了,图恩战团长。”当事人的语气平静随和,就好像傍晚的时候没有跟火气上头的图恩差点打起来过一样,“以及大家都明确一下,这部分是我的问题,不是说我对凤凰之子战团有什么不满的缘故。”
这一次,图恩很乖顺地点头称是,并且显得有点灰溜溜的。他还注意到,当这个不知名的小姑娘开口的时候,另一边两个正在无声斗气的首生子们默契地相互撇开了富含敌意的眼神,一个看天一个看地,一副暂且搁置争议的样子。
“我不想把气氛搞得太像训诫,说到底咱们萍水相逢,我也不是你们的直属上级。指出凤凰之子战团目前问题的严重性已经算是我交浅言深了,剩下的事……我就只送你们一句话,‘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犯了错不可怕,原体都会犯错,可怕的是意识到自己犯了错之后就此一蹶不振,没有勇气改正。”
有关这一表态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图恩战团长还要花点时间在这个问题上头脑风暴一阵子。但他确实不受控制地注意到了,在对方做出这段陈述的时候,当事人背后那位甲胄在圣物当中都算是华贵得有点过分的钢铁之手,看起来一副老大不情愿的样子。
显然,这位指挥官级别的人物很不赞同这一点,但在他身边的小姑娘这样说的时候,他又没有直接打断或者出言反驳。对图恩来讲,这个场面看起来挺玄幻的,但鉴于对面主事的那位没有给战团空降一个战团长下来,他觉得把事情如此认下来也不错。
“最后,有关多恩大人说‘你们不是他的子嗣’这件事。”藤丸立香的双手坦坦荡荡地放在桌面上,表情相当放松,但在场的几位凤凰之子在听见这个话题之后,已经默默绷紧了自己所有的神经,“其实阿库尔多纳就能告诉你们,但他在这方面太笨了一点,不知道该怎么把话说得圆滑婉转。”
“您倒也不必特别安慰我们。”图恩努力从自己的胸腔里挤出这些苦涩的声音,“我们曾经以为自己是多恩大人的子嗣,自然,我们知道他的性情。”
藤丸立香点了点头:“是的,你们通过历史文献的研究,对此有一些浮于表面的了解。你们知道他耿直,诚实,从不说谎,因此每个从他口中说出来的字都有千钧重。但你们没有意识到,既然这些字句已经有了千钧重,就确实不应该再继续过度解读。他说你们‘不是他的子嗣’,就只意味着你们的血脉与他无关这个事实而已。他认为自己不应该作为一个有名无实的父亲享受你们的礼赞与敬拜,但也没有认为你们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或者给他蒙羞之类的——至少在他从你们面前转身离席的那一刻是这样。”
图恩又有点想生气,但他不敢。他还是不知道这小姑娘到底是谁,但当事人话语中透露出的信息已经让他的猜想往一个他本来绝对不敢想的方向跑过去了。
“最后,既然你们‘不是多恩大人的子嗣’,那你们的基因种子到底继承了谁的血脉?有关这个问题,我给你们准备了两个答案。”
藤丸立香双手推着桌沿,把上身往后仰,试图靠在椅背上。这个动作放在她身上本应该表现出一种符合她外表年龄的活泼可爱,可放在当下,却令图恩莫名感觉有点头皮发麻。紧接着,他发现这好像不是他一个人的错觉,因为阿库尔多纳也跟着不自在地动了一下肩膀。
“真话还是谎言,”藤丸立香仰着头,逼视着图恩战团长的双眼,“你们想听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