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这是您要的东西。从城中截获的消息来看,雍闿那边应该已经知道牂牁失守了。
封锁再严密,也总归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们能抓到几个,就说明一定会有我们没抓到的。”
尹群抱着一大摞县志搬到马良的临时住所。
这些是牂牁郡周围各小县前几年抄录的县志副本。刘备入蜀之后,在法正、诸葛亮等人的建议下,便有令让每郡按年抄录所属各县的县志存于郡中,是谓当地属官政绩得失留档。
“你能想到这一步就很好了。过来。”
马良冲他挥了挥手。
“这些县志,你可都看过了?”
“看过了一些。”
“有什么感触?”
“这……”
尹群扭扭捏捏,犹豫了许久。但他也是知道马良的脾气,他在这扭捏再久,最后还是要老实交代:
“本地百姓的确过的很苦,但和其他地方的百姓比起来,其实也就是平分秋色。而且,依在下之见,百姓生计倍感艰辛,那朱褒暴政也只是一小部分。”
“说说看。”
马良欣慰地眯起眼睛。尹群能说到这一点,就证明他没有看走眼,没有识错人。
“我也本是贫苦出身,并非有意为了身居高位者辩护——”
尹群开口之前先给自己叠甲,然后再大胆开炮:
“但是从县志上看,的确当地百姓的生计受朱褒影响较小。他在位期间,牂牁本地并不向成都上税,税款都落到了他的口袋。但也正因为如此,他吃饱了之后,百姓反而没受什么损害;
反正税交给谁都是一样交。”
他最后一句话说的声音很小。
“继续说。”
“然后便是本地的农业了。据县志记,本地洪水多发,十年之中竟有四次洪涝;再加之本地百姓仍采用烧荒式开垦,土地产粮粮不高,又难以长久,所以民生状态即便远离战争,依旧算不上好。”
“很好。”
马良鼓励式地拍拍手。
“你了解的已经很深入了。尹群,我有意栽培你,以下的话你要听好了:
一策施行若不能长久,则难以成事;但事关民生生计之策施行下去,绝无立竿见影之效。
为官者无远虑则有近忧,一地豪族只顾自身眼下之利,而来往官员着重个人所成之绩。
蛮夷之地之所以无能开化,则症结根源在此。”
他用手指点了一卷县志然后翻开,十分轻易地便找到了几条佐证他观点的内容:
“你看,朱褒在任期间,对农业的帮助近乎没有,唯独对向荆州贸易十分关注:百姓以漆器、丹砂抵扣税款,他便大力发展商贸,方便自己将这些东西卖成钱。
此其个人喜好,但仍旧客观上推动了本地发展。我们要做的,就是让个人喜好的优先级,低于百姓需求。”
马良抬起头,露出一双询问的眼睛:
“你觉得,百姓最需要什么?”
“吃饱饭。”
尹群回答的相当干脆。
他一开始想方设法地设计,马良是这个原因;之后愿意追随马良,便是这个原因。
人只有先吃饱了饭,才能满足身体上和精神上的其他需求。
“没错。同一个问题,你向牂牁百姓问去,他们会说吃饱了饭是目标;向成都百姓问去,他们会说家庭美满是目标;向洛阳百姓问去,他们会说天下安定是目标。尤其根本,其最基本的欲望得到满足也。”
尹群听完,十分感慨。
感慨的同时,他似乎突然想明白了马良为什么要将自己带来的军士拆出一部分留在牂牁:
“您让陈郡丞重新编军,并留出一部分在此屯田,也是这个原因吧?”
“没错。我从成都带来的将士,自然经历过成都的生活。他们会把他们掌握的农作技术分享给当地百姓——这是方便他们自己,也会带动当地百姓。
益州之兴,犹在成都。此地地广而人稀,有水而无田。成都与其气候相仿,有许多可以借鉴之处。”
“有您这样的官员,当真是当地百姓的福分。”
“你说错了。有我没用,因为我无论怎样都是要离开的。我只能将我的只言片语传递给你们,你们怎么做,才会真正影响到以后。所以你要记得我说的话:功成不必在我,当以远计。”
“是。”
马良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静下心来详细研究尹群送来的各县县志。
尹群就在一旁候着,时不时汗流浃背地回答一些马良即兴提出的刁钻问题。
等到他全都研究的差不多了,一整天的日子也就跟着过得差不多了。
“大人,先吃饭吧。”
眼看日落月出,桌子上的县志也悉数从一侧挪到了另一侧,尹群好心地在一旁提醒。
“先不急。陈樵呢?”
尹群瞟了一眼外面的天。
“这会儿应该刚刚从府衙出来吧。”
“把他找来,我有事要跟他说。”
“是。”
尹群接到命令,出狱一般迅速跑了出去,惹得他身后的马良无奈地摇摇头。
听人教诲本就是一件难以沉下心来的事,他也并不因此怪罪尹群。
尹群出了门,并没第一时间去找陈樵,而是到营灶处打了份饭。
民以食为天,这可是马良自己说的。
他带着饭前去府衙的方向,结果走到半道,便恰好看见从那边赶来的陈樵。
“陈郡丞,陈郡丞!”
“吁。”
陈樵听了喊声,便翻身下马:
“原来是尹先生。有什么事吗?”
“马侍中找您。”
“哦,那便巧了。我正好要往他那边去。”
“您等等。”
尹群将手里打来的那份饭递给陈樵:
“侍中大人已经一天没吃饭了,我劝不动他。托您之口,请他吃些东西吧。操心大事是一方面,自己的身体也要照顾好才是。”
陈樵皱了皱眉头。
他也忙活了一天,到现在顾不上吃饭。来的匆忙,只随便喝了些水糊弄了一下。
这话虽然说的是马良,但是他们三个人到现在,谁也没吃上一口饭。
这般想来,倒是谁也没资格教育谁了。
“我知道了。尹先生也要注意身体,我加快些速度,别让饭食凉了。”
陈樵接过尹群递来的饭盒,然后翻身上马迅速离开。
“唉。”
尹群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身体。
活了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被人称之为“先生”。
想来这么高雅的称呼,是如何落在自己这么一个跑堂的人身上的?
他脸上止不住地挂上一个笑容。
伴随着这个笑容,他高高兴兴地前去军灶,准备给自己也整点吃的。
“侍中。”
陈樵到了马良住处,不及进门就先在外称呼一声,示意自己到了。
“进来。”
马良的视线在桌子上的那些县志上扫来扫去,并未抬头看他一眼。
“饭食已经为您备好,您用些吧。”
“先放一放。这些东西,我相信你肯定都看过了。时候不早,我也不愿与你扯些谜语。”
马良合起县志放在一旁,然后站起身:
“等我回朝之后,便会请丞相表你为牂牁太守。这地界,你恐怕还要呆上许久。”
陈樵一惊,当即便准备屈膝下拜。
“侍中厚恩,樵不敢……”
马良连忙将他拦住。
“客套的话都先收起来。我是以此为始,需要你做到些事。在任期间,你需得时时自省,励精图治。否则待到日后,我自然会用办法把你拿下来。”
“侍中尽管吩咐便是。”
“我要你延续朱褒之前的策略,大力发展商业,尤其是对中原和荆州的商业。”
陈樵不解其意,便以退为进:
“还请侍中明示。”
“根据县志我已知晓此地多黍稷,少稻田。此种农业温饱艰辛不说,更是难以富庶。只依赖屯田改善太过理想了,须得因地制宜。”
“因地制宜,与那商业又有何关系?”
“本地农业不发达,但多有丹砂、漆器等产物。尤其是丹砂,是牂牁优产。我要你倚靠此物,向东吴、曹魏换取货币或粮食,补贴当地百姓生计,并余下一部分,以货币上缴赋税。
东吴曹魏如今正有隔阂,皆希望拉拢我汉,以防多线作战。这是我大汉的机会,也是你的机会。丹陶挖产,无令节气。农耕征税,暂免一载;丹陶商税,每五税一。来年入冬之前,我要见你牂牁地界的税币送往成都。”
陈樵看过县志,知道马良说的不但可行,而且相当贴合实际。
“您放心。愿立军令,若税有差,请斩我陈樵以谢渎职之罪。”
“你已不在军中,何有军令可言?为官做事,唯见心一字。既然如此相信你,你也不要辜负陛下、丞相与我对你的期望。”
前面那俩都是来加重语言的分量的,主要是他的期望。
“樵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