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臣……恐怕难以让您如愿。”
马良盯着那一小段丝绸看了许久。
他的脑中闪过了无数个画面,但唯独没有他期许的那一种。
“为什么?”
刘禅十分惊异。
他甚至都想不出来马良会拒绝他的理由,无论是准备密见他之前,还是见到他之后,亦或者已经被他拒绝了的当下。
“私以为……为官者不该与商贾走得太近。”
马良眼神黯然。
这一点,也是他和刘琰最大的分歧所在。
若是他现在去和冯综接触,不就是成了第二个刘琰了吗?
新一批的商人代替了原有的商人,马良代替刘琰成为了他们的利益代表,然后站在朝堂之上排除异己。
看似一切都不同了,但是实际上什么都没有改变。
这样的妥协,恐怕他难以接受。
“那以您的意思,父皇也不该和糜竺走得太近,不该和益州本地的豪强走得太近。”
刘禅很不满。
“今日之态,实由此始。”
马良并不反对。
“但若不是他们,又怎么会有现在的情况呢?因为要考虑未来而不顾当下吗?
朕不明白:您之前不如这般畏畏缩缩,甚至都敢当着朕的面出些损招,把朕都盘算进去。
如今让您去见一个老朋友,您为何反而又不肯了?”
是啊,为什么呢?
马良其实心里很清楚:他有些害怕了。
害怕自己能力和抱负不匹配,然后将事情带到一个超出自己认知的方向。
从他开始计划着要改写历史的那一刻起,似乎所有事情都和他的预期产生了一些细微的差距。
而这些差距随着他迈的步子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明显。
直到他计划中包夹孟获,而孟获并没有如他预料的那般出兵援助雍闿后,他便开始害怕了。
诸葛亮说的没错:他有些太过于自信了。
“你说句话啊!”
“臣……实不能。”
“唉!”
刘禅想说几句重话,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你在家好好想想吧。这几日相父那边的事情,就先交给杨仪……和马谡。”
说罢,刘禅将那一小段丝绸和一小枚信物收入一个盒子中,将整个盒子放在了马良身旁。
走之前,他还是多挽留了一句:
“朕还是希望你再考虑考虑。冯综还会在成都呆几日,你若是有想法,就去锦官城找他。”
不等马良回答,刘禅便迈着步子离开。
唉。
一声叹息没从他的喉咙里发出,但确确实实地是到了他的心中。
“父亲。”
得知马良回来,马秉就一直在家中迎接,终于在傍晚时等到了马良。
“管家,去泡一壶……算了,倒一壶白水来吧。”
“您怎么了?”
马良不语,只是摇头。
自己向小孩子讲了那么多大道理,绕来绕去不过那么两句话。可他自己现在,还能算个榜样吗?
眼看如此,马秉便也不敢多问,只是嘱咐管家还是沏一壶茶,一会给马良送去。
夜深人静。
书房中燃着一小盏灯,马良就低头坐在前面不语。
他已经这样直愣愣地坐了许久,身旁的茶水也已经冷却殆尽。
没什么比一个宁静的夜晚更能让人沉下心来的了。
他细细地回忆自己这一路走来,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又有什么地方考虑不周。
思来想去,便只剩下了一个原因:
他自己的傲慢。
翻开过去回望,他能做成的那些事,悉数都是因为借助了他身居高位的那个身份。
而这些行为,又一步一步地将他从这个身份上剥离出去。
若不是诸葛亮有心保他,他应该早就被罢去职务,早早地扫出朝堂了吧。
那若是抛开这层身份之后,他还能剩下什么呢?
马良抬起有些发僵的胳膊,然后从茶壶中为自己倒了一杯冰凉的茶水。
自己口口声声说着什么为了百姓,可一切的一切,都不曾和百姓相关联过——
就连他如今被免职在家,喝的茶叶也是普通百姓一辈子不会染指的所谓“贵族爱好”。
真是讽刺。
但是对他而言,实际上并没有什么退路。
他能做的,无非是按照原本的计划前进,或是重新规划一下,然后再次出发。
先前的身份为他留下的便利他都可以不要。
抛开了这些束缚之后他可以做到的事情未必就少。
绝无就此作罢的可能:他是“马良”,也是“马良”。
将冰凉的茶水倒入喉咙中之后,他知道自己该做决定了。
思维不能脱离时代的局限性,他不应该用几千年后的眼光去审视几千年前可能类似的故事。
更何况,只要是变化,就一定会带来不同。
带着镣铐跳舞的舞者,若是有朝一日主动卸去了自己的枷锁,他就会发现,自己原本可以舞动的如此轻盈。
冯综,他要去见见。
第二天一早,马良便神清气爽地走出书房。
虽然身体上的休息有些欠缺,但是心理上的休息已经足够了。
马秉昨天傍晚时见自己父亲如此惆怅,自然是相当担心。
今天早晨,便一大早地候在书房门口,正好和出书房的马良撞个正着。
“父亲。”
“害你担心了一夜。我有责任。”
“您不用说这种话!我……”
“那你也不用说之后的话。”
马良眯起眼,什么都没多想就揉了揉马秉的脑袋。
在马秉的记忆里,有一个马良想揉自己的脑袋,最后犹豫了片刻之后改为了拍肩的画面。
他将这个画面记得很深,他总觉得那是一个什么讯号,代表着自己即将张开羽翼,走出这个家的讯号。
“……”
他抬起头,不解地望了一眼马良。
“我要去一趟锦官城。若是时间不允许,今夜就不回来了。照顾好自己,注意餐食。”
“我给您备马去。”
“不用。”
马良拦住他。
“不用备马。我走着去。”
“锦官城距此可有……”
“距离我心里有数。只是此情此景,实在不该骑马。不用操心我的事了,你去读些书吧。若是之后无缘靠祖荫致仕,恐怕你还要靠自己的才识才能实现抱负呢。”
要是往常,他说这个话时一定充满了遗憾和犹豫。
但是今天却格外地豁达:
“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