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非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少女。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他现在应该在床上熟睡。
一棵巨大的白蜡树就像是巨人一般傲然屹立在这方天地上,粗壮的树根就像是蜿蜒的血管牢牢扎根在地面。树干上遍布着复杂的树皮沟壑,好似镌刻的铭文。齐天的树冠半枯半荣,仿佛连接着天上的星辰。
一个穿着白纱短裙的少女蜷在榕树虬结的树根叉织毛线。那些流淌着星砂光泽的线团在她膝头起起落落,黑色长发的发梢浸在夕照里泛出雪沫般的银白,仿佛有人把月华揉碎了缀在乌檀木的末梢。
“第二重天又打结了呀,真是倔强呢。“少女晃着赤足轻笑,足弓掠过青苔时惊起流萤似的碎光。她左眼的黄金瞳灼灼燃烧,右眼白银瞳却凝着亘古霜雪,指尖穿梭间牵动亿万道来自苍穹的霓虹与深渊的化作毛线团——靛青是尚未冷却的岩浆,绀紫是正在坍缩的星云,某段艳丽的珊瑚红线头突然褪成苍白,她便噘着嘴扯开线头,任那截断裂的时光梵文反重力地飘向天空化作极光。
白纱广袖拂过之处,线轴转出银河旋涡的纹路。围巾已蜿蜒成衔尾蛇的形状,经纬交织的结点绽放着文明初火,偶尔爆出几颗璀璨的星子溅落她锁骨。当这方天地的某处山脉隆起褶皱,她耳畔垂落的金色坠子就会轻轻摇晃;若是南大陆某条河流改道,缠绕在脚踝的银铃便叮咚作响。
“这次要给第一重天织条新腰带呢。“少女忽然对着苍穹缺乏星辰的虚空一角自言自语道。
虚空眨眼,发间别着的翡翠翎羽簌簌震颤。她不小心漏织了一针,于是似乎某条世界线末端的王朝提前三百年倾覆,破碎的丝缕被编进围巾流苏,成了史书里语焉不详的传说。
暮色渐浓时,围巾已生长到垂落树冠仍不见尽头。她咬着线头哼起创世歌谣,树影随着韵脚舒展蜷曲,光斑化作金绿眼瞳的凤尾蝶,停驻在那些尚未凝固的时间节点。直到某根银线突然绷直颤动,少女倏然收起狡黠笑意,白银瞳孔映出维度裂隙里渗出的暗影——这次她认真打了个死结,修补时的专注模样,像极了神话里纺织命运的三女神合而为一。
突然,少女双手放下织物,一双神圣的异瞳呆萌而俏皮地盯着路明非:“晚上好呀,Adam,好久不见,不过,你看上去并不好,忘了很多事情。”她随后掰扯着青葱般的手指,像是在计算着时间,但是她似乎对于时间的感知并不是很清晰,于是最终傲娇似地叉着腰:“总之就是很多年就是了,Adam你怎么还是一副衰衰的样子。”
“Adam。”路明非回味着这个似曾相识的称呼,“不是你。”他轻轻呢喃道。
“Adam,你一直自以为很聪明,不是吗,那么猜猜我是谁。”少女轻盈地蹦起,坐在更高的树根上,调皮地晃荡着小脚丫。
“你是那颗世界树的“种子“!你和那个奥丁是什么关系!”路明非摘下圆框眼镜,古朴的黄金瞳燃起,死死盯着眼前的少女,好像要看破这个少女的真实身份。
“Bingo,你答对了一半,我的小Adam,不过不要把我和奥丁那个狡猾的老鼠归为一伙哦。”少女莞尔一笑,漂亮的眼睛弯成弯弯的月牙:“不过既然你诚心诚意地问了,那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我的真名叫Etz haDa'at Tov veRa,用真言演化出的人类汉语音译来说,就叫艾茨哈达亚特托夫维拉,我是圣经中的圣灵,亦是中华洪荒神话的扶桑。”
少女伸出纤手,迎风挑逗流光的星辉,神圣的异瞳中闪过一丝不屑与恼怒:“而奥丁那个家伙不过弑君上位之辈,却竟敢觊觎我的权柄,还敢簪越地称呼我为Yggdrasil...哼,还是Jehovah姐姐对我好...”少女起身漂浮上前,自言自语地絮絮叨叨就像在扯着家常,一边自来熟地伸出纤手。
路明非回过神来,警惕地拍开少女的手;“这里到底是哪里。”
“簪越。”少女的俏脸晴转多云,银色的右眼瞳隐隐有辉光流转,纤手随意隔空一点,无数的银色的类似梵文的字体显现,又消散在空中。
路明非觉得自己的黄金瞳不受控制地熄灭了,就像是被掐断电源的灯泡,血统的力量像潮水般流失。他忽然觉得仿佛有一方天地的力量压迫在他的肩头,他似乎能听到骨头牙酸的哀鸣声,他被迫跪服在地上,强大的气场让他呼吸苦难。
路明非突然想起《圣经》中《撒母耳记上》里,非利士人派巨人歌利亚出征,向以色列人叫阵。歌利亚身材高大,装备精良,头戴铜盔,身穿铠甲。以色列军队中走出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士兵想要挑战歌利亚,但当他真正面对歌利亚时,看到歌利亚的高大威猛和强大气势,就被吓得动弹不得。而现在的自己可不是动弹不得这么简单,而是跪拜式的臣服。
“扶桑娘娘吉祥。”路明非挤压着肺部中仅有的空气,绞尽脑汁,从口中艰难地挤出这几个字。
“嗯~这还差不多。”少女的俏脸回暖,随手一挥,恐怖的异相怪力压迫感消失,路明非惊慌失措地呆坐在地上喘气,内心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来,乖,叫一声姨妈听听。”少女再次颇有兴致地伸出纤手揉捏着路明非的脸颊,白色发梢轻轻挑逗着路明非的鼻尖。
“姨妈好。”路明非乖巧地像只刚到陌生环境的狗崽子。
“哎!”少女兴奋又大声应答,好像得到了什么好玩的玩具。“这才像话嘛,要听话知道吗。好啦,以后姨妈就暂住在你的精神空间啦。七封印圣瞳,这几天你一直用的,就当是姨妈送给你的...额...”
少女又开始掰扯着指头计算,“额...提前...额...五个月的生日礼物啦...好啦,你该起床上学啦。”
随后少女抬起带着银玲的玉足,随着一声轻脆的铃铛声,她一脚把路明非踹出精神空间,随后像是完成了什么任务一样,一身轻松地盘腿坐在芳草地上。
“小孩子就是不省心。”少女百无聊赖地望着璀璨的星河,抠着脚丫子玩。
少女突然停止了抠脚丫,满脸浮现头疼之色:“好啦,我那叛逆期的兄控小耶稣,别躲了,找姨妈我有什么事吗。”随后又嘟囔着嘴小声蛐蛐:“坏了,来了个更不省心的。”
少女背后世界树的阴影里走出一个矮小的身影,他穿着一套剪裁极为精致的深蓝色的西装,内搭一件洁白的法式双碟袖衬衫,内搭低调而奢华的银质袖口,那双经典的牛津鞋擦得锃亮。
这个在路明非面前喜欢当谜语人的小正太此刻正恭敬地向少女致敬,他像一个小绅士一般微微躬身:“不敢,约书亚见过无上的艾茨哈达亚特托夫维拉主上。”
......
躺在床上酣睡路明非忽的从梦中哆嗦地惊醒,短暂的迷糊后,他在表弟路鸣泽的埋怨声中手忙脚乱的摸索着放在睡衣里的“种子”,却发现原来放着“种子”的口袋里只剩下一把黑灰。
十字架上的西装革履的小恶魔正太、奥丁、自称是“种子”的善恶树和世界树,占路明非便宜的神秘少女神袛还有祂提到的耶和华,这些信息就像是胡乱的浆糊捣在一起,让路明非感觉自己的脑袋思索地有些发烫了。
路明非试图借助冥想或者继续睡觉回到那个所谓的精神领域探究更多的谜面,但正如他所料想的,根本做不到。
啊呀,不管了,路明非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走一步看一步吧,路明非利落的穿衣起床。
......
楚子航双手如灵动的舞者,打蛋、倒油、下锅,一系列动作连贯流畅,好似天成。转瞬间,那枚蛋已被煎得金黄焦香,培根的火候也拿捏得精准无误,再配上热气袅袅升腾的牛奶,一顿足以慰藉人心的早餐便宣告完成。他进食时迅速且不失优雅,解决完自己的那份后,便仔细地用保鲜膜将妈妈的那份盖好保温,继而从容地背上书包,提起尤尼克斯的羽毛球拍袋,行至大门前。
妈妈仍在客厅那张 Minotti Hamilton沙发上沉睡,轻柔的鼾声悠悠传来。自从那天他好好吃饭,妈妈似乎又变回了往昔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昨天,妈妈精心装扮,和小姐妹们外出烫了个漂亮的大波浪,归来时已醉得不成样子,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抱着他又亲又蹭,弄得他满脸都是口红印。楚子航费了好大劲,才将这位漂亮的醉妇哄睡,还小心翼翼地给她盖上一条 FENDI保暖毯子。
……
“当下咱们要是按兵不动,有两种法子能引得国内组织的注意。其一,国内组织顺着那件事留下的蛛丝马迹,迟早会寻到咱们头上,毕竟出了那样的事,他们怎可能毫无察觉?其二,等咱们上大学,他们大概会按流程主动找上门来。我一直觉得,有血统的人仿佛天生就带着一种孤独的气质,即便血统尚未觉醒,彼此间也好像有某种无形的引力,就像命中注定。所以,咱们还有主动出击、名正言顺找到组织的机会,只是这机会得碰运气,强求不来。在此之前,咱们得善于隐藏自己的经历,同时又要适时展现出血统的优势。”路明非眼中,那漂亮的黄金瞳流转着如古老梵文般繁复神秘的虹膜纹理,仿佛在诉说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
楚子航静静地伫立在家门口,脑海中回想着路明非那日的分析。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裹紧外套,如往常一般打开家门。
临近毕业季,考试的氛围愈发浓厚。楚子航自血统觉醒后,各方面都变得更加出类拔萃,原本就优秀的他,如今更是隐隐透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气场,稳稳占据着仕兰中学“此僚当诛榜”的头把交椅。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那个男人,要是那男人知道他现在的样子,想必会很为他骄傲吧。
楚子航推出那辆用奖学金购置的 Trek崔克 1000自行车,缓缓走出别墅的大院,随后稳健地骑行起来。
他喜欢自己骑车去上学,不想事事都依赖“爸爸”。楚子航的家——孔雀邸,离仕兰中学路途遥远。迎着微风,这段上学路平凡却让人放松。路上人来人往,每个人都像是电脑程序里运行的代码,平凡中透着复杂,有条不紊地流动着。
楚子航骑行上学的路线,必定会经过一片老旧的土房区。这里是灰色交易滋生的温床。
白天,这片区域总是冷冷清清,地上满是丢弃的二手烟头和不知名的避孕套包装壳,一片狼藉。
到了深夜,公路两旁昏黄的灯光下,时常会出现浓妆艳抹、穿着暴露的站街女。她们宛如圣经中描绘的魅魔,她们花枝招展地诱惑着每一个路过的上帝信徒,又在与堕落者沉沦交媾之间,将对方的生气吸食殆尽。
陡然间,一丝略带腥甜的微风悄然拂过,楚子航瞬间浑身紧绷,一股熟悉的气息如鬼魅般钻进他的感知。刹那间,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的回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他仿佛又听见那群似人非人的奥丁侍从,用那沙哑的嗓音,贪婪地诉说着对血肉的渴望。
“死侍?不对……介于死侍和人之间。”楚子航利落刹车,双瞳中隐隐有金光流转,他低声呢喃,左手紧紧按住肩上挎着的尤尼克斯羽毛球拍袋,那里头装着爸爸留下的村雨,他忽然明白了路明非所说的“契机”是什么样的。
......
路明非按照惯例,顶着乱蓬蓬的鸡窝头,圆框眼镜下是迷离困倦的双眼,打着连天的哈欠,准时步入了校园,他依然穿着那件洗得微微发白的校服,衣角随意地耷拉着。
这时,路明非身上的诺基亚的卡侬铃声响起,轻快的“叮咚”声起,似清泉溅落,随后旋律流淌如“潺潺”溪流,弦乐部分的节奏像“铮铮”琴音,饱满和声带着“嗡嗡”共鸣。
路明非顿时方寸大乱,手忙脚乱地找手机。
“明非,古塘区黄泥街道A区。”楚子航低沉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路明非霎时间浑身上下一激灵,他明白了楚子航的意思,但还是谨慎地问道:“现在吗,确定了吗。”
“现在,确定了。”楚子航回答道,他没有挂断电话,电话的那头传来低沉的嘶吼声,像是人又像是某一种野兽发出的吼叫。
路明非一改往日浑身上下一股衰仔的耷拉样,一瞬间挺直了一直耷拉着的鸡窝头,整个人就像一把出鞘的利剑。
他随手将书包扔在原地,发疯一般地逆着上学的人流狂奔,引来旁人的频频侧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