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的雨幕中,天边骤然闪过一道弧光。
转瞬而逝的亮光,短暂照亮了琉璃塔的废墟。
许久,才有低沉的雷鸣姗姗来迟。
“轰隆——”
大战与高塔倾颓,让原本汉白玉砌成的平整地面,变得裂缝横生,地石凹陷,整个场景宛如地龙翻身过后,败井颓垣的模样。
地上蓄起了一层浅浅的积水,凹凸起伏的地面形成条条水道。
暗雨狂流。
滂沱的噼啪声里,突然响起一阵不和谐的拍击声。
“嗒、嗒、嗒……”
一柄横刀的刀背,正在一个肩上不停敲打着。
那肩膀并不强壮,甚至可以说有些瘦弱。
握着刀柄的手也不宽大,却骨节分明。
满头苍发的男子,正不停用刀背敲击着自己肩膀。
他的动作很有节奏,似乎暗中契合某种规律。
守塔奴杂乱的白发,被豪雨打湿,终于显出几分顺贴来。
湿漉漉的苍发贴在男子额前,直至脸颊,阴影覆盖了他的眼睛。
只有守塔奴那勾着的嘴角,始终清晰可见。
离他一丈远处,站着位黑衣女子。
女子扶着块从地下凸起的巨石,似乎全凭这块石头,才勉强没有倒下。
扶着石壁的手,血肉外翻,满是伤痕。但仍能看出,那原本应是一双五指修长、十分白净的手。
无心将扶着石壁的手,换到了石块凸起的后面。
不让守塔奴看见自己颤抖的指头。
她长发同样被暴雨淋湿,紧紧附在苍白的脸颊上。
雨从脸颊滑落,汇聚到女子纤细的下颌,淌成一道小小的水柱,落到起伏的胸口。
暴雨洗去了她身上的血,但那股冲天的血腥气,却始终萦绕不散。
阴暗的雨幕里,两人身影都有些模糊,似与这豪雨融为了一体。
“嗒。”
守塔奴突然停止了用刀背敲击肩膀的动作,嗒嗒声也戛然而止。
他长长叹了口气,“啊唉……”
女子默不作声。
守塔奴走到她的面前,道:“其实你不该没发现的。”
无心从团练兵的尸山血海中走出时,体内真气已所剩无几。
但她后来还是与守塔奴,连续交手了数个回合。
以常理来说,这么短的时间,完全不足以回复气机与体力。
即便压榨元气,也无法做到。
因此,无心应该没可能,同以逸待劳的守塔奴连过数招。
而真相则是,两人的每一次交锋,守塔奴都帮其恢复了些许体力。
因为,他不能让女子太快倒下。
毕竟塔中还镇压着自己大半修为,琉璃塔也正是凭借这个,才对他实现牵制的。
那么多力量,如果等命灯燃尽,七层宝塔重回禁制,恐怕便再难有机会取回了。
所以,守塔奴有了如今的计划。
其实他原本就在期待,期待对方能够破塔。
只要在塔破前,挣脱高塔牵制自己的狗链,即便命灯被破,他也不会死。
守塔奴一边与女子交锋,一边抓紧时间摆脱狗链。
他不能让对方太快成功,因为那时还没摆脱琉璃塔的束缚;但又不能让她倒下,因为终究希望对方破塔,以便自己拿回塔中力量。
并且,因为陷阱的存在,破塔之人定会修为大跌。
事情的发展,也正如守塔奴所料。
在破塔刹那,琉璃塔内暗藏的庞大气运,瞬间将女子淹没。
而他被镇压在塔下的力量,也因为这个陷阱,随着磅礴气运的流动,一同缠在了破塔者,也就是无心身上。
他的修为,就算到了女子的身上,对方也无法动用。
就像缺血垂死的马,无法输入牛的血来续命。
经脉与力量并不匹配,若强行动用,只会令经脉寸寸断裂,成为废人。
接下来,守塔奴只要杀掉对方,就能取回原本被丢失的力量,时隔一百年,重回巅峰。
他问女子道:“难道你真没发现异常?”
你就没发现,自己灵气枯竭,气机滞涩吗?
你就没发现,自己不该有真气来和我打吗?
但……女子身为太虚强者,真就察觉不到其中异样?
守塔奴用手摸索着淌满雨水的下巴,语气轻快道:“或者你发现了异常,但根本不在乎?”
此话一出,他立刻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似是对这个猜测十分笃定。
守塔奴转过头,看向不远处的宝塔废墟。
旋即,他又转过头来,直直看向面前的女子,轻声道:
“你发现了……但命灯将熄,你管不了那么多,是也?”
女子仍旧沉默,双目笼罩在阴影之下。
守塔奴问道:“你现在是什么境界?二品?三品?”
长乐琉璃塔中的陷阱,会使破塔之人迅速跌境。
对面的女子还是沉默。
守塔奴又道:
“你确实很强,一边将这些兵杀得天翻地覆,一边还能暗暗布下这么复杂的大阵。
“说实话,我猜到你会有最后的手段来破塔,但没想到这么壮观啊。
“甚至呢,在与那些兵卒厮杀之前,你身上就有股血气,恐怕是旧伤一直不曾痊愈。
“你最初还用馈搠阵法,向别处输送力量,你甚至不习惯用刀,对否?
“了不起!若你状态全盛,我定然打不过你。”
或许是即将取回巅峰时的力量,这件事令人心情愉悦。
也或许是丢失百年的修为,要为其重新融合体内而做准备。
守塔奴说了一长串话。
女子一直静静听着,没有言语,也没有动作。
只在对方说到“馈搠阵法”时,表情才有了一点微不可察的变化,不知想起了什么。
守塔奴问道:“你想怎么死?”
女子当然不会回答。
守塔奴又道:
“但你可没有太多选择,我丢失的修为,因为塔中陷阱,而到了你身上。
“为了取回属于我的东西,你可能得受一点苦,但应该不会持续太久。”
正如他所说,杀掉对方的过程,并不简单。
要取回原本属于自己的力量,还需要一些特定手段。
但黑衣女子境界大跌,目前看不到恢复的可能,所以他并不担心。
在这段时间里,他会一点一点拿回自己的力量。
只是可惜,这女子要多受点苦了。
不过这时。
一直未曾开口的无心,轻启薄唇道:
“我会杀你的。”
女子的嘴唇很苍白,没有半分血色,仿佛这冰冷的雨水,都快将她冻僵了似的。
她吐出的话语很轻,似乎稍不留神,便会被这滂沱雨势,打得支离破碎,再也听不清楚。
守塔奴眯起眼睛,晃了晃手中的刀。
场上所有兵器,都已被金光焚毁,仅剩的一把横刀就在他手上。
守塔奴继续道:“你连武器都没有,怎么杀我?”
不过,这句话声音却有些怪异。
就像说话之人,正在从上往下落一般。
守塔奴眯着的眼睛,陡然睁大。
视野开始摇晃、旋转。
身前的女子似乎变得很遥远。
遥远到仿佛身处另一个世界。
“咚。”
某样东西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那圆滚滚的东西,立刻涌出一股液体,将周围的雨水都染红了。
守塔奴睁大双眼。
晦暗的天幕下,豆大雨珠直直地坠落。
落在自己的眼球上。
他移动视线,看见了自己的身体。
天边再度闪过一道弧光,刹那间照亮一切。
女子仍旧站着,表情一如方才。
而她对面,只有一具没了头颅的身体。
无头尸体兀自立在原地,手上还晃着一柄横刀。
一息之后,远处才隐隐传来一声雷鸣。
“轰隆……”
守塔奴……在地上的头颅,再度移动视线。
看见了女子手中拿着的武器。
一支匕首。
那是……她的压裙刀?
没错,就是无心用来给宁长逸换簪子,又被后者要回来的,那把压裙小刀。
此时此刻,匕首的刀锋上,缠满了黑色的真气。
那不是她自己的紫色气机。
而是,守塔奴的黑色真气。
守塔奴口中溢出鲜血,嘴唇轻动。
无心知道他想问什么,抢先开口道:
“这是你的刀。”
话音刚落,刀锋上的黑色真气,也开始逐渐褪去,露出了原本的银色刀锋。
“但我也只能用一次。”
如同染墨的刀刃,被雨水冲刷干净,漆黑的威能弥散在这天地间。
守塔奴心心念念的、自己所丢失的修为……
终于彻底不复存在了。
头颅双目无神地望着阴暗的天幕。
——为什么你能用我的力量?
因为塔中的陷阱,破塔瞬间,内部的大量气运,便会将破塔者淹没。
从而使其境界下跌。
而守塔奴被镇压在塔中的大半修为,也随着那些气运,一同到了破塔之人身上。
另一个人的力量,就算在你身上,你又怎能使用得了呢?
不可能使用出来。
理应如此的。
无心却道:“不在我身上。”
说着,她扬起手中的压裙刀。
意思是:在这把刀上。
因为塔中陷阱,在破塔瞬间她确实被塔内磅礴的气运所淹没,从而境界大跌。
但塔内还有另一股力量,是守塔奴所丢失的那份修为。
那股力量随着气运一起,冲到了自己身上。
但在其进入体内之前,无心便将其引导至了匕首里。
所以,打从一开始,守塔奴心心念念的那份修为,就不在女子身上。
而是在她的压裙刀中。
如果他者力量,在自己身上,那确实极难动用。
但若在兵器中,就另当别论了。
古今许多霸刀名剑,就算是凡人来用,也能发挥出不俗的威力。
不过,那份修为终究是别人的,就算在兵器里,自己可以借此使用。
但一旦释放,便再也留不住,而会转瞬弥散于天地之间。
换句话说,她只能用小刀出手一次。
若成,万事大吉;若不成,则功亏一篑。
无心要等一个机会。
一个确保能一击毙命的机会。
因此,她出手才等了这么久。
女子将压裙刀珍而重之地收好,和发间的簪子一样。
最后看了眼地上头颅,她转身离开。
雨幕里,女子的身影很快模糊了。
守塔奴的头颅,茫然地望着阴沉的天幕,以及直坠而下的雨珠。
他嘴角扯了扯,像是在抽搐,也像是在笑。
又想起了方才,自己对女子所说的话。
“若你状态全盛,我定然打不过你。”
不对,不对啊。
——若你状态全盛,我连你一招都接不住。
随即,守塔奴神魂消散。
……
而另一边。
无心正全速赶往宁长逸所在的院子。
她的境界确实迅速下跌,目前看不到恢复的可能。
塔中还藏有气运这件事,也确实超出了女子的预料。
想来是郡守的安排。
若宋楚还留有后手,那自己定然没有实力去应对了。
因此,现在要立刻带着宁长逸,离开这是非之地,越远越好。
冰冷的雨珠,迎面打在脸上。
女子身形有些不稳,速度却是极快。
就这么跌跌撞撞地行进着。
湿漉的黑发在雨幕中翻飞,像雨中急掠的燕子。
——逸儿,姑姑这就去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