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楚正在屋里来回踱步。
此时只他一人,独子宋旻已去温书了。
两鬓斑白的余杭郡太守,转头望向屋外,房间门窗都大敞着。
外面,暴雨未歇。
宋楚怔怔望着大雨。
院中一切都模糊了,仿佛被蒙上一层雨烟。
屋檐下,道道水柱奔泻而下。
耳边只潇潇雨声,此外什么都听不清。
约莫十几息后,太守才重重叹了口气。
此时已是深秋,这般时节的江南,如此豪雨很是反常。
缓步走到门前,水丝溅到脸上。
犹豫了会,宋楚抬脚踏入滂沱雨势之中。
出了屋子,冰冷的雨水立刻浇在身上,绯红色的文官常服转瞬便被淋了个透。
他穿过一道道院墙,脚步匆匆地向大门走去。
雨下得很急,他却连把伞都没撑,任由冰凉的雨水,毫不客气地打在身上。
走出大门之前,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
宋楚深吸一口气,伸手推开了红漆大门。
“嘎吱……”
有些年月的木门,发出一声牙酸的声响,但随即被暴雨的噼啪声淹没。
他走到院外,屋檐下有位中年汉子盘腿坐在石阶上。
那汉子是宋府门房,额头有道丑陋疤痕,脸上胡子拉碴,整个人有些邋遢。
此刻,门房正百无聊赖地伸出手掌接住从檐上淌下的雨柱,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汉子似猜到宋楚会来,他慢悠悠地转过头,眼神波澜不惊。
“大人有事?”他明知故问道。
暴雨噼啪,他不大的声音却清晰可闻。
宋楚沉默了会,缓缓开口道:
“请君杀贼。”
一颗水珠从太守的胡须上滑落。
那水珠向着地面直坠而下,刮来的冷风,让其无法保持浑圆的形态,而随着坠落过程不停扭曲着。
汉子映在水珠上的面容,亦随之忽大忽小。
“滴答。”
水滴落在石阶上,声音与暴雨融为一体。
汉子从水珠上收回视线,抬头看着宋楚的眼睛。
三息后,他突然露出一个笑容,两手一摊。
“我手无寸铁,何以杀贼?”
宋楚闻言,眯起眼睛,什么也没说,转身回了院中。
半柱香后,当他再次走出时,手中拿着一柄长剑。
那剑通体漆黑,剑鞘以古檀精雕而成,其上镌刻金色飞龙,鳞片层叠,栩栩如生,宛若神物。
宋楚将其递给门房。
“这是宫中的剑。”
言下之意……
这是曾经,大胤皇帝的佩剑。
天子之剑!
门房挑了挑眉,伸手接过帝王宝剑。
甫一入手,便觉其颇有分量,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汉子握住剑柄,猛地将剑抽出一寸。
“锵——”
一截雪亮剑身顿时从鞘中露出。
长剑发出声清亮的金鸣。
在场两人,听见龙吟在耳边响起。
那剑鸣音量不大,却死死压过了滂沱大雨的噼啪声。
霎时间,除了那回荡的嗡鸣,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门房低头看着抽出的一寸剑身。
长剑有着雪花般的纹路,雪亮剑身泛着寒光。
上面映出了他自己的眼睛。
“好剑。”门房汉子道。
说着,他将剑插回鞘中。
“咔啷。”
护手与剑鞘碰撞,发出一声轻响。
汉子拍拍屁股,从门前石阶上站了起来。
他看了宋楚一眼,什么也没说,一脚踏入那倾盆的大雨中。
老道士的话,突然在耳旁响起。
“仙人一剑,那也没啥好看的。我徒弟以后也会成为神仙,到时候我想看多少剑,就看多少剑!”
不过,自己没成仙人,老头也死了。
但他还是不服,自己修为难以突破,就干脆在兵器上打起主意。
手中拿着原本皇帝的剑,中年汉子心中思考。
——拼上自己毕生功力,一剑斩出,能否比上仙人?
老道士临死前说道:
“我这辈子没看过仙人一剑,不如,你就替我去看看吧。”
汉子心中苦笑一声。
自己会倾尽所有,用这帝王之兵斩出一剑。
此剑绝非常人可以染指,必有代价。
好比失去毒刺的马蜂,到时候他恐怕也没什么活头了。
此剑一出,自己同样必死。
但他还是想试试。
黄豆大的雨点拍打在脸上,视线随之模糊。
汉子并不急,脚步很是悠闲,甚至还哼起了歌。
那慢悠悠的模样,与这满天急雨很不相称。
身后,余杭郡守一揖到底。
*
整座城笼罩在瓢泼的雨势中。
宁长逸手拿木剑,正在拼命跑路。
他的脚匆匆踏过青石板街,溅起水花无数。
而身后,三名修士武夫紧追不舍。
是两名七品高手,和一位六品高手。
他们一身黑色劲装,面上还用黑布蒙着,显然是刺客。
有人骤然甩出一柄匕首。
宁长逸心中暗骂,身形顿时一个急转。
那匕首擦着肩膀飞过,身前一处房屋被击中,顿时坍塌。
他换了个方向继续夺路狂奔。
木剑依旧在手中紧紧握着,却派不上用场。
原本剑身上铭刻的、姑姑的馈搠阵法,已消失不见。
同一人的馈搠阵,同一时间内只能存在一个。
之前为了出其不意地击杀持刀男子,他便用光了天命筹,在姑姑送给自己的簪子上,重新刻了个馈搠阵。
与此同时,存在于木剑上的阵法,自然也就消失了。
并且那枚木簪,也因没有灵气,在承载阵法片刻后,便碎成了齑粉,再加上天命筹归零。
宁长逸十分被动,只能拼命地逃。
这时,身后刺客又拿出一串飞镖,上面都淬了剧毒,只要沾上,以九品的修为,怕是蹦跶不了多久。
宁长逸飞檐走壁,左右横跳,蛇皮走位,躲过了一枚又一枚暗器。
他在屋檐上飞奔,脚下瓦片或许是常年在阴面,生满了苔藓。
而因为下雨,苔藓又格外滑。
面对三人围堵,宁长逸慌乱间,脚下一个呲溜,身形顿时向下栽去。
“我靠!”
刺客当然不会放过机会,其右手一闪,飞镖瞬间朝着宁长逸要害飞来。
眼看暗器就要刺进脖颈,却有个黑影一跃而上。
无心一把将宁长逸揽入怀中,随即向着那三名刺客右手一挥。
刺客猛地瞪大双眼,蒙面的黑布顿时染红一片。
但比他们更吃惊的,却是女子本人。
按以往,三人应都已人头落地才对。
而现在,他们却只是口吐鲜血,甚至还没失了战力。
琉璃塔被破时,其中隐藏的磅礴气运,瞬间将自己淹没。
以至于目前,无心境界大跌。
很快跌破了太虚境界,且还在持续向下。
此时竟连三名小小刺客,都无法一击必杀了。
而刺客反应亦是极快,飞镖再度猛地射出。
若是以往,这种程度的暗器,无心根本不放眼里。
但此时她却是不敢硬接,只得身形一闪,瞬间出现在刺客身后。
无心以手作刀,轻轻敲在三人后颈。
三名刺客双眼翻白,没了声息。
而这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宁长逸还没搞清发生了什么。
眨了眨眼,他才看清抱住自己的正是姑姑。
宁长逸双眼顿时一亮,正要说话,但刚一张嘴,便有股浓重的血腥气涌入口鼻。
无心一路奔袭,身上血迹被大雨冲去不少,但那么多终究无法尽数洗去。
且她同样身受重伤,伤口仍在往外冒血。
宁长逸被血腥气呛得直咳嗽,他一边咳嗽一边问:“姑姑你——”
他还没说完,便被女子打断:“别说话,我带你走。”
宁长逸当即闭嘴。
但他还是能感受到,姑姑似乎萎靡了不少。
无心起先是以公主抱的姿势,将宁长逸抱在怀里,但这样终究不方便撤退。
于是黑衣女子拎住他的后衣领,身形在雨中迅速闪过。
像母猫叼着小猫那样。
她此刻被琉璃塔中的气运反噬,境界大跌,险些在七品刺客身上失手。
境界刚才还是三品,此时已变成了四品。
并且,体内气血七颠八倒,经脉大穴更是彻底乱了套。
倘若此时,宋楚还有后手,自己必然无法招架。
所以,必须立刻带宁长逸离开,走得越远越好。
黑衣女子速度极快,几个闪身便已出去数十丈。
然而……
越怕什么,偏偏来什么。
半盏茶后,女子眼看就要出城,她神色却陡然一变。
无心身形霎时一滞,瞬间停在原地。
被拎着的宁长逸,因为惯性猛地前冲,被衣领勒得直翻白眼。
姑姑从屋脊跃下,将他放在了地上。
无心目光直直盯着前方,神情凝重。
“有人来了。”
宁长逸顺着姑姑视线,向街道前方望去。
但视线灰蒙蒙一片,滂沱大雨让一切都显得模糊不清。
许久,他才看清。
在长街尽头,隐隐走来一个黑影。
他步伐缓慢,像在大雨中散步似的。
十数息后,来人逐渐走近。
宁长逸眨了眨眼,那是个中年男人。
胡子拉碴,额头有一道狰狞疤痕。
明明是秋天,却穿着夏季的单薄衣物。
——他还提着一把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