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塘江边。
自潮头初临,已过了一个多时辰。
有些人看了会,觉得不过如此,没什么意思,便自行离去了;也有的人,被钱塘城传来的动静所吸引,前去围观强者交锋了。
但更多的人选择留下,除纯粹观光的文人游客,修士武夫也同样如此。
这其中,就有谢以兮和丫鬟絮儿。
谢以兮盯着翻滚的江面,神情越来越差。
感受到小姐似乎情绪不佳,絮儿静悄悄地侍立一旁,丝毫不敢出声,甚至不敢抬头看一眼江上景观。
“轰隆……”
远处传来低沉的雷鸣,是钱塘城的方向。
谢以兮终于转过头,目光望向雷声传来之处。
那里,钱塘县那边,天上乌云翻滚,隐约可见暴雨压顶。
应是下了场不小的雨。
一颗冰凉的雨点,悄无声息地落到了少女鼻尖。
谢以兮抬起头,只见灰暗的天空上,开始零星落下雨滴。
看来用不了多久,这边也要下雨了。
“要下雨了。”
“快走吧。”
一些没带伞或离家远的游人,纷纷起身离开。
当然,离开的基本没有修士或者武夫,他们自不会在意区区一场雨。
于这些人而言,更重要的显然是今日大潮,毕竟是李星阑登仙得道的契机。
那些修士武夫当中,有些皱眉沉思,有些神情平静,还有些喜形于色。不知他们都有了些怎样的感悟。
不求成为下一个铁剑仙,能领悟潮水中的一丝剑意便足够了。
他们所有人,在感悟之时,心中都有一个相同的疑问。
——当年李星阑在这大潮中,究竟看到了什么?
“咔哒……”
“咔哒。”
“咔哒!”
一直低着头的絮儿,突然听见身旁传来一阵铜铁轻击的声响。
胆小丫鬟悄悄抬头,原来是自家小姐正不停重复,将剑抽出些许又插回的动作。
刚才的声音,便是护手与剑鞘撞击所发出的。
而谢以兮的眉头,不知不觉形成了一个川字。
她盯着江面那水天相接之处。
下一个潮头就要来了。
耳边再次传来隐隐的雷鸣,不仅是天上的,也是江面的。
远望天际,一线白浪如银蛇蜿蜒。
顷刻间,白练似的潮峰奔来眼前,耸起一面数丈高的水墙直立于江面,倾涛泻浪,喷珠溅玉,势如万马奔腾。
在场众人,即便已看过很多次,此刻仍震撼不能自已。
然而这时,却遽然刮来一阵强风。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狂风骤然而起,不知从何而至。
“什么东西?”
“哎呀!”
“噗通!”
观潮客发出一阵骚乱,不少人被掀翻在地。
更有倒霉的,直接被吹到了江里。
一时间,岸边就像被镰刀收过的麦地。
众人伏倒一片,只有寥寥数人未受影响,仍站立原地。
谢以兮便是其中一个,如山上青松,岿然不动。
狂风之下,少女发丝若乌瀑悬空,又如夜上流云,衣袂随之荡漾,翻卷似飞雪。
这风来得快,去得更快,很快便风平浪静了。
——咦,风平浪静?
观潮客们纷纷从地上爬起,议论着刚才那阵大风是怎么回事。
“喂,快看!”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句。
随之而来的是更多惊呼。
“刚才的大潮呢?”
“怎么不见了?”
“这这、难道是铁剑仙显灵了?!”
“简直闻所未闻。”
只见,在风起之前,正在往这边奔流而来的、数丈高的巨大潮头……
此刻居然不见了。
既没看到潮头远去,也没有听到江水拍岸的巨响。
甚至没有一丁点水花。
刚刚那么大的潮头,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消失了。
经过最初的诧异,人群随即爆发出更大的骚动。
“到底怎么回事?”
“季兄,你读书多,书上有记载吗?”
“没、没见过啊!”
“一定是神仙显灵了哈哈哈!”
“千古奇观啊!”
这江边一时炸了锅,每个人都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而比起凡夫俗子,那些修士武夫的震惊,却要来的更大。
他们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在刚刚风起那一瞬,身前的钱塘江就像突然消失了。
并且,之前一个多时辰,通过观潮而获得的感悟,也像是一齐不见了,此刻竟是半点也想不起来。
这时,天边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轰隆隆隆隆隆隆!!”
众人一齐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是钱塘城。
所有修士武夫,面色陡然大变。
他们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难道……”
随后,所有修士不约而同地,以最快速度向钱塘县赶去。
*
汉子出剑了。
青石板街忽然地动山摇,两旁房屋随之崩解,化作重重飞土。
那剑气纷纷扬扬直逼而来,竟似鹅毛大雪,又似漫天水滴,同这滂沱雨势融为一体。
——这剑,比得仙人否?
无心将宁长逸挡在身后,直面那近乎肆意妄为的豪迈剑意。
她此刻境界大跌,面对那剑气犹如幼鸟直面飓风。
不知等待自己的是何种结果。
但她别无选择。
握紧宁长逸的手。
女子也出剑了。
二百年前,李星阑临江而登仙。
滚滚潮水中,那位十六岁的少女,究竟看到了什么?
世人不知。
她曾在那江水中留下一道剑意。
那剑气在钱塘江里,已蕴养了二百年。
无心连续跌境,凭此时的四品修为,想挡下对方可说痴心妄想。
——借我一剑,好不好?
自己挡不住,还可借别人的。
便向二百年前的李星阑,借来这一剑!
混着二百年潮头,挥出那仙人的一道剑意。
潮意?剑意!
那年,十六岁的少女看到了什么?
滔天浊浪排空来,翻江倒海山为摧!
她只一剑,借了二百年潮意。
*
江边观潮的修士,正全速往这边赶来。
他们竟在此处感受到了钱塘江的气息。
而此刻,所有人动作都为之一滞。
“那是……”
他们呆呆望着钱塘城的方向。
“陆地神仙?”
与此同时,整个江南。
所有修士的神情几乎同时一震。
大小门派的掌门、长老,纷纷离山。
一个浑厚的声音向四面八方传去。
“是哪位仙人莅临我江南?”
*
长安。
老者正在摇椅上闭目养神,椅子一晃一晃的。
忽然,他猛地睁开双眼。
随即,桌案上的一本书,开始自行翻动起来。
“又有人登陆地神仙?”老人惊愕道。
但旋即,他便摇了摇头,“不,不是……”
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疑惑,“那这剑意……”
这时,有个小书童,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老师!不好了!又有人破仙人境啦!”
老者眉毛一挑,怒斥道:“老夫真是白教你了!”
小书童挠了挠脑袋,“这还不是仙人吗?”
老头叹了口气,“不是仙人……是仙人的剑!”
*
两禅寺。
一个小和尚正在扫地。
突然,寺里的那口佛钟,竟然被敲响了。
“铛——”
“铛——”
“铛——”
小和尚惊讶抬头,望向钟楼上的那只巨大的梵钟。
是谁这么大胆?现在可不是撞钟的时间。
不过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小和尚却愣住了。
手上动作不由得停了下来,甚至连扫帚都掉到了地上。
因为……
楼上根本没人在敲钟。
那梵钟竟是自己响起来的。
与此同时,整个寺庙都喧嚣起来。
老少和尚皆注意到了那佛钟的异象。
与此同时。
一间静谧的禅室内。
两禅寺的住持,一个老和尚,正在与人对坐品茗。
准确来说,对面并非一个“人”。
老和尚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浅浅啜吟了一口。
而对面。
一只狸花猫正蹲在蒲团上,两只前爪搭在桌上,伸出小舌头舔着面前的茶水。
它一边舔茶水,一边伸直了耳朵,仔细听外面那钟声。
肥狸花叫道:“喵喵喵,喵喵,喵喵?”
老和尚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位故人。”
狸花猫:“喵喵喵!”
老和尚哈哈大笑道:“哈哈哈,你也很想她嘛?”
大胖狸花舔了舔手手,“喵喵喵喵,喵喵喵。”
老和尚神色很是缅怀。
“啊……是啊……真是好霸道的剑。
*
他曾问过老道士:为何如此崇敬李星阑?
老头说,因为她鼓舞了天下修者。
一个乞丐能成为陆地神仙,还不够鼓舞?
的确,但仅仅如此吗?
至于真正的原因,大概是许久后,老头无意间说给自己的。
因为李星阑和她的师父,在情义,在不争。
世人皆言,修仙在一“争”字。
与天地争,与师徒争,处处算计,夺一切造化。
甚至将人性都抹去,非“无情”不可证道。
那对师徒却告诉全天下,大道也可以“不争”,也可以“有情”。
老道士临死前说:我没后悔过。
……
额头带疤的汉子,惊愕地睁大眼睛。
他看着黑衣女子挥出的那道剑意。
汉子看得很认真,仿佛要将那剑气,牢牢刻入脑海。
手中的帝王之剑,寸寸龟裂,转瞬瓦解。
他却仿若未觉,也或者并不在意。
汉子笑了:我也没后悔过。
蓦地,耳畔又响起老道士的话。
“我这辈子没看过仙人一剑,不如,你就替我去看看吧。”
——老头……不,师父。
仙人的一剑,我替你看了。
不得了,不得了。
这可是二百年前,李星阑的一剑。
旋即,汉子也同宝剑一般,身体瞬间爬满裂痕。
他的身影逐渐扭曲、破碎。
仿佛与这漫天风雨融为一体,又仿佛化作了一道剑气。
此剑过后,满地狼藉。
似乎一切都变得不同了。
只那满天雨丝,仍与之前如出一辙。
*
钱塘江边。
所有修士都被钱塘城那边吸引,只剩下平民百姓与士子文人,仍议论着刚才潮水消失的怪像。
“絮儿,回去了。”
谢以兮突然开口道。
“小姐,不继续观潮了吗?”
胆小的丫鬟问道。
“不必,想看的,已经看到了。”
说着,她转身便走。
落下的雨滴似乎密集起来。
俄顷,密雨如织。
谢以兮不知从何处变出了一把伞。
许是为了躲雨,有只不知品种的小白鸟,落到了少女肩头。
谢以兮撑着油纸伞,头也不回地离开。
雨丝敲在绘有金鲤的靛青伞面上,发出闷闷的杂乱声响。
江南、烟雨、美人、纸伞。
仿若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