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心理辅导室的单向玻璃后,看着咨询师整理江沉留下的病历档案。窗外银杏叶簌簌飘落,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个穿蓝白校服的女孩——林小满。她像一颗误入齿轮的银杏果,在我记忆的锈迹里发酵出琥珀色的酸涩。
2008年的秋雨漫过教室窗台时,陈暮正用美工刀在课桌上刻第六个“正“字。初二(3)班的吊扇在他头顶摇晃,铁锈混着粉笔灰落进少年蓬乱的发间。我抱着作业本经过后门,看见他校服后背用红墨水画着扭曲的符咒,像某种对抗世界的幼稚图腾。
“新来的转学生要坐你旁边。“班主任敲了敲陈暮的课桌,震落他藏在笔袋里的《中二病也要谈恋爱》漫画书。林小满抱着书包站在过道里,马尾辫系着银杏叶形状的发绳,整个人像裹在蜜糖里的玻璃弹珠。
那天傍晚值日,我撞见陈暮蹲在垃圾角翻找什么。染着口香糖的纸团堆里,他捡起被撕碎的素描本,那是林小满画给他的道歉漫画:Q版小人举着“对不起弄脏你校服“的牌子,背景是漫天银杏雨。
陈暮的秘密基地在实验楼顶层的废弃天文台。我跟着他爬上生锈的铁梯,看见墙壁贴满《钢之炼金术师》海报,窗台摆着用易拉罐改装的“永动机“。林小满送他的玻璃罐里泡着三只蝉蜕,在月光下像悬浮的标本。
“她说这是时间胶囊。“陈暮把漫画书摊在膝盖上,铅笔勾勒出林小满的侧脸。突然有碎石砸碎窗玻璃,楼下传来哄笑:“死宅又在搞行为艺术!“我瞥见几个初三生晃着手电筒,光束扫过陈暮课桌里被倒满胶水的作业本。
第二天早读,林小满把陈暮拽到走廊。她踮脚用湿巾擦他衣领的涂鸦,晨光穿透她耳垂细小的绒毛。“别理那些白痴,“她往陈暮手心塞了颗橘子味硬糖,“我哥说被霸凌的人都是潜在超级英雄。“
转折发生在期中考试后的家长会。我收作业时听见办公室传来碎裂声——陈暮父亲把成绩单摔在墙上,玻璃相框里的全家福裂成蛛网。那天之后,陈暮的“永动机“开始渗出褐色液体,像锈蚀的眼泪。
林小满带他参加动漫社的夏日祭。她穿着自制的巫女服,往陈暮手腕系上注连绳。“这是结界哦,“她转动油纸伞,银杏发绳扫过少年通红的耳尖,“能反弹所有负能量。“
我在储物柜缝隙捡到陈暮的日记本。9月17日那页画着缠绕的齿轮与DNA链,潦草写着:“小满说双螺旋结构是最浪漫的相遇,可我的基因里大概刻着不幸。“
平安夜那天,陈暮在生物教室泡了整晚。他把林小满折的纸星星拆开重组,在背面写满《凉宫春日的忧郁》台词。我透过门缝看见他往福尔马林标本瓶里投星星,玻璃折射的光斑在他脸上游走如鳞片。
变故来得像打翻的墨水瓶。课间操时我看见林小满和高中部的陆远在连廊接吻,她手腕戴着和陈暮同款的银杏手链。陈暮的永动机在那天爆炸,锈水浸透他藏在课桌里的情书,墨迹晕染成哭泣的月亮。
“只是男闺蜜。“林小满塞给陈暮的信封里夹着半片银杏叶。我目睹他把信纸叠成纸飞机掷向窗外,那架飞机撞上篮球架折翼的瞬间,天空开始飘雪。
转学那天,陈暮在天文台墙壁刻下《新世纪福音战士》的台词:再见,所有的绫波丽。雨水顺着铁梯蜿蜒成河,冲走他留给林小满的玻璃罐——里面491颗纸星星,每颗都写着“不要变成大人“。
十年后的同学会上,我听说林小满成了儿科医生。手机推送的新闻照片里,她戴着银杏胸针给病童讲故事。我鬼使神差点开陈暮的ins,最新动态是蒙尘的玻璃罐照片,配文:“原来福尔马林也会过期。“
深夜值班时,我在医院走廊遇见来会诊的林小满。她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银杏叶书签,经过我身边时带起消毒水与橘子糖的气息。我想起陈暮日记本最后一页的涂鸦:两个小人站在坍缩的星云里,对话框写着“要好好保持中二啊“。
“没有人比得上我记忆中的你。“我对着自动贩卖机的蓝光呢喃,易拉罐滚落的声响惊飞走廊尽头的夜雀。林小满回头时,我仿佛看见2008年的银杏雨穿过时光褶皱,落在她永远十五岁的马尾辫上。
玻璃幕墙外的月亮裂成冰纹,像那年被打碎的标本瓶。而某个平行时空里,陈暮大概正和林小满在锈蚀的天文台数星星,永动机还在徒劳地转动,491颗纸星星永远飘浮在未过期的福尔马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