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沉西,天边最后一抹冷光被黑云吞噬,兖州南部的荒山坠入无边的暗。
这里是东晋与南燕的交错之地,往北数里,便是燕国的铁蹄疆域。
风从山隙间挤过,裹着低低的呜咽,掀起松针与枯枝的沙沙声。兖州自古为兵家要地,东晋残军与南燕铁骑屡屡在此交锋,烽烟断续,田野荒芜,人命如草芥,随战火飘零。
狗蛋跌跌撞撞闯进这片荒山,八岁的孩童的瘦小身子裹在破单衣里,像风中摇晃的柴禾,脚下的草鞋踩碎石块,咯吱作响,血迹渗进鞋底,黏得每一步都像踩在泥沼,在身后留下一长串血脚印。
他手里攥着那块“青云剑派”的铜令牌,冰冷刺骨,边缘磨得小手生疼,可他攥得像要捏出血,像紧紧捏着爹娘的魂魄,生怕丢了就再也抓不回来。
山野苍茫,松林在风中低吟,枝杈在风中摇晃,像要抓他回那片火海。
狗蛋喘得喉咙发干,鼻涕淌到嘴边,咸得刺舌,泪水早干在眼角,凝成一层硬壳,糊着泥土。
他脑子里晃的全是火山村的残景:肖老二胸口的血窟窿,像个黑洞吞了他爹的气息;他娘的头滚在墙根,眼珠子瞪得圆睁,嘴角还挂着血,像在喊他“躲好”;那半碗野菜汤碎在地上,苦味钻进鼻腔,像要把他呛死。
他跑着,小腿一软,撞在一块突起的石头上,膝盖磕得生疼,疼得他咬牙吸气,嘴里低声呜咽:“爹……娘……”声音哑得像风吹断的草茎,微弱得风一卷就散,可那股恨像根烧红的铁针,刺进心窝,疼得他喘不上气,像要把他小小的胸膛撑裂。
山里冷得像冰窖,风从破单衣缝儿里灌进来,冻得他骨头咯咯响,像是锤子打在身上,要敲碎他这副小身板。
狗蛋抖得像风中残烛,小手攥紧令牌,磕磕绊绊往前跑,脚下枯草踩得沙沙响,像踩着谁的叹息。他不识路,只晓得不能停,停下就得喂了山里的东西。
风里夹着股腥味,他一惊,眯眼瞅,一双绿幽幽的眼珠子从松林暗处冒出来,低吼沉闷,像从喉咙深处挤出,带着饿极了的颤音。
狗蛋心跳得像擂鼓,小脸刷白,那是头野狼,瘦得肋骨凸出,眼珠子在月光稀薄的暗里闪,像两点鬼火,盯着他,像在掂量这小东西够不够一口。
他撒腿就跑,脚底踩滑,摔进一片枯草,草刺扎进手心,疼得他吸气,小手攥得更紧,指甲抠进肉里,渗出血丝。他爬起来,背靠一棵歪松,树皮粗糙,硌得背生疼。
他不晓得咋对付这种东西,只记得肖老二说过,山里遇狼,得豁出去,不然就得成了它肚子里的粪。
狗蛋死死盯着那双绿眼,嘴里哼哼着,像只被逼到墙角的小兽,伸手在地上摸,抓到块尖石头,攥得指节发青,血顺着指缝滴下来,滴在草上,红得刺眼。
他猛地扔出去,石头砸在狼头上,发出一声闷响,那狼吃痛,吼得更凶,退了两步,爪子刨地,尘土飞溅,可没走远,绕着圈子逼近,口水滴在草上,腥得刺鼻,绿眼眯成一条缝,像在等他倒下。
狗蛋喘得急,小胸脯起伏得像要炸,眼泪又冒出来,糊住眼角,嘴里嘀咕:“爹,娘救我……”他想爹的猎刀,想娘的曲子,想那半碗野菜汤的苦,可眼前只有这头瘦狼和黑压压的山,风吹得松针簌簌落,像在低语着什么。
他咬牙,又捡了块石头,攥在手里,小身子抖得像筛子,手上的血滴在石头上,黏得发烫。野狼低吼着,猛地一跃,爪子扑向他肩头,腥风扑鼻,臭得他胃里翻腾,獠牙在暗里闪,像两把弯钩,要撕开他这身薄皮。
就在这时,一声怒喝炸响,滚滚如雷,掠过山谷:“畜生,滚!”一道身影从林间深处冲出,如闪电奔雷。手中长刀划出一道弧光,快如惊鸿掠影,刀锋斩过野狼脖颈,血喷如柱,那狼头飞出去,砸在石头上,脑浆迸裂,血糊了一地,腥味冲天。
狗蛋吓得瘫坐在草里,小脸更白,像霜一样,嘴里哼哼着,眼泪鼻涕淌了一脸,抖得像风里抖落的松针,眼珠子瞪得圆睁,像要蹦出来。
那身影转过来,月光从云缝洒下,照出一张粗豪的脸,满脸虬髯,眼窝深陷,眼底却有股火光,像山头烧不尽的柴,粗野却烫人。
他披着破皮袄,手里提着长刀,刀尖滴着血,砸在地上,溅起几点泥星,血腥味混着风扑过来。
他低头瞅着肖狗蛋,瓮声道:“小崽子,你是谁家的,怎么穿这么少跑这山里来了?”
汉子声音粗得像山石滚坡,可带着股说不出的热乎,像灶火烧透了柴。
狗蛋抖着,抬头看那人,高大得像堵墙,皮袄上满是补丁,血腥味浓得刺鼻。他不认识眼前这人,只觉得这声音硬得像爹的猎刀,可又暖得像娘给他擦脸的那块破布。
他低声哭道:“爹娘没了……村子烧了……”话没说完,眼泪又淌下来,小手攥着令牌,举起来,像在求个活路,手抖得像风里的枯草,指缝的血滴在地上,红得像火。
那汉子眯眼,接过令牌,月光下“青云剑派”四字映得冷硬,他脸色一沉,低骂道:“又是这帮狗杂碎。”
他蹲下来,粗糙的大手拍了拍肖狗蛋的肩,指节硬得像铁,带着股风尘味和血腥,瓮声道:“好小子,命倒是挺硬,你叫啥?”
狗蛋抽着气,低声道:“俺爹姓肖,俺小名叫狗蛋……”声音细得像草尖上的露珠,却带着股倔,像山里的小松不肯倒。
那汉子咧嘴一笑,黄牙露出一排,笑声粗得像山风卷石:“好名儿,怪不得命硬。我叫张铁山,铁骨帮的。走,跟我走,这山里冻死你都白搭。”
肖狗蛋愣愣地看着他,小脸糊满泪泥,脑子里还晃着爹娘的影子。他不晓得“铁骨帮”是啥,只觉得这大手拍在肩上,像肖老二的手,又硬又暖,可又多了一股风里磨出来的劲。
张铁山一把捞起他,扛在肩上,大步往林深处走,皮袄在风里鼓荡,长刀撞在腰带上,叮叮作响,像敲着啥调子。
嘴里还嘀咕着:“青云剑派,王家的狗腿子,当年老子被他们逼得家破人亡,不得已才逃到这燕国胡子的地盘。今儿又让我撞上这事,跟我走,迟早教你宰了这帮驴操的。”
他声音低沉,像在咬牙,刀鞘撞出的声响像在打节拍,像敲着仇恨的鼓点。
狗蛋被扛着,小身子颠得发疼,耳朵贴着张铁山的肩,听着他粗重的喘息,像山风过峡,硬得撞不倒。
他不晓得“燕国”是啥,只觉得这人身上有股血味,像肖老二打野味回来,可又多了一股说不出的硬。
他低声嘀咕:“我一定要宰了他们……”声音细得像风吹草尖,张铁山听见了,低头瞅了他一眼,眼里闪过一丝疼,又有一抹冷笑,低声道:“小崽子,有种。跟老子走,俺这惊鸿刀虽说杀不尽天下恶人,可杀这帮杂碎够了。”
林子里风急,松针簌簌落。远处火光淡成暗影,马蹄声隐隐传来,低沉急促。
张铁山扛着肖狗蛋,穿过松林,翻过一道山梁,眼前现出一片山坳。几间破木屋挤在崖下,火光从窗缝透出,七八条汉子围着火堆,或磨刀或喝酒,皮袄破得露棉,个个眼神硬朗。张铁山一脚踹开门,吼道:“老子回来了!”屋里汉子抬头,有人笑骂:“老张,又捡啥野货了?”
张铁山把肖狗蛋扔在木凳上,拎起酒壶灌了一口,抹嘴道:“这小崽子,村子被青云剑派烧了,他倒没事,命硬得很。”
说罢,他抓起狗蛋的手腕,捏了捏骨头,又拍拍他肩背,眯眼道:“根骨不错,瘦是瘦了点,筋骨硬实,跟老子年轻时差不多。”
张铁山扔下酒壶,瓮声道:“小崽子,想不想宰了那帮杂碎?”
肖狗蛋愣愣点头,小脸糊满泪泥,哑声道:“想。”张铁山哈哈一笑,拍桌道:“好,老子收你做徒弟,教你《惊鸿刀》,迟早宰了那群王八蛋!”
屋里汉子哄笑,有人递过块烤肉,张铁山撕下一块塞给肖狗蛋:“吃,饿死还咋练刀?”
肖狗蛋捧着肉,咬了一口,满嘴油腥,眼泪又冒出来,想起爹娘,可肚里饿得慌,他硬咽下去,低声道:“我想我爹,想我娘了……”
这话一出,屋子里一下子陷入沉默。
良久,张铁山才打破了沉默,拍了拍狗蛋的脑袋:“吃饱再说,老子当年逃到这破地儿,也就这帮兄弟收留,铁骨帮不怕死,就怕没种。跟老子好好练,早晚给你爹,给你娘,给你村里人报仇。”
屋外风声渐弱,马蹄声隐约,似军哨余波。张铁山瞥了眼窗外,冷笑道:“青云剑派,入你娘的,早晚叫你撞老子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