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冕?!”
日上三竿,在昨日宣布给将士放假一天,难得睡了个惬意懒觉的太子殿下一边在张二娘的服侍下穿衣,一边对着门外李静忠的禀告发出了这样那样的疑问。
“殿下难道忘了?”张二娘温柔地给自己的丈夫系上束带,又略略拍了拍用麻布做成的洁白衣服上完全看不到的灰尘,似乎是不经意地帮忙介绍道,“裴章甫门出河东裴氏,天宝年间以门荫入仕,官至殿中侍御史,深受时任御史中丞王鉷之信任。后来王鉷因其弟谋反受到牵连,圣人被杨国忠蒙蔽,不知实情,于是错把王鉷赐死。当时,满朝公卿尽皆畏惧杨国忠的权势,独独裴章甫鹤立鸡群,亲自往宫门前收敛王鉷的尸体,并将其埋葬在近郊,经此一事,遂是声名大噪。或许也正是看中其义气,哥舒翰升任河西节度之时将其聘为行军司马。入蜀之时,圣人曾下令召回他任朝中御史中丞。想必是从河西过来,路过平凉,听闻殿下在此,便忙不迭地赶来拜见了。”
当时国朝繁花似锦,再大的风险也只是隐藏在暗处,这个时代——特别是身处长安的人是绝对发现不了一星半点的。在这种情况下,王銲,也就是王鉷的弟弟,脑子当真是有点问题才会想着和刑部侍郎邢縡一起计划在长安作乱,他们的计划应该大致是这样:勾结禁军,然后焚烧长安城门和东市、西市,造成混乱,再乘乱杀死宰相李林甫、陈希烈和杨国忠,继而夺权——完全看不出来一点成功的可能性。
这件事按理说不至于令王鉷被赐死,他死的真正原因是这些年因为敛财而被基哥宠爱,以至于忘了自己是谁,太过跋扈嚣张。而想弄死他的也不是李林甫,而是正与他争权的杨国忠。死了王鉷杨国忠就上位了,李林甫脑子抽了才去加害他。本来在李林甫的援助下,王鉷是死不掉的,谁知道这老小子也喜欢玩术士那一套,而基哥是最讨厌这一套的,加之杨国忠一直在旁鼓动撺掇,这才没活下来。
其实李亨当然认识这个名叫裴冕的人,不单单是因为上述张二娘所说的先前事迹,更因为这位在历史上完全是刚好碰上了尚在平凉的肃宗,然后力劝其前往朔方,凭着一系列“举(天)足(降)轻(馅)重(饼)”的作用,成功混上了这一份“从龙之功”,在事后直接越上了宰相的高位。方才之所以表现出惊愕,也单单只是因为,他竟然完全把“在平凉会遇见裴冕”这件事抛之脑后了。
“快!快!”李亨自己正了正衣冠,然后快步往正殿,也就是议事的地方走去,临走前还不忘丢下一句,“二娘有孕在身,切记要好好休息,不可做那等激烈伤神之事。”
匆忙迎接体现出来的当然是一种姿态,和李遵一样,裴冕就算再无能,也至少堪当此时士大夫群体的一个标率。别的不说,人家至少还是从军旅里历练过回来,不是汉武帝时期那种不知兵事,妄言国事的腐儒“狄山”。再不济也能当个牌坊高高立起来,权当是打个广告,告诉天下的读书人不止蜀中行在那里可以去,我李亨灵武这里也可以来啊!况且灵武和剑南,单从战略地位上来比较,谁高谁下简直是一目了然的事情。
至于有人说李亨明知道张二娘有孕在身,还让她服侍穿衣,映照之下,后来的关心之言,也更像是惺惺作态,而不是真心之语。对此,李亨不得不哭天叫地的喊冤了,张二娘硬要去做,并且认为这是亲近之举。为了安她的心,这也实在是无奈之举。
这边,李亨甫一走进正殿,就看见一衣冠严正,穿着窄袖袍衫,头戴幞头——也就是李亨经常在大明朝电视剧中看见的官员头上带着的黑黑的帽子,只不过人家左右两边有两根硬直硬直的棍子似的东西竖着,而唐时的“棍子”则是软的,像两根轻柔的丝带一般自然垂下,最后交叠到佩戴之人的背上。
“殿下!”
裴冕裴章甫一瞅见李亨,就直接大礼参拜,弄得李亨连忙上前去将其搀扶起来,还宽慰道:“章甫不必如此。”
“让殿下沦落到如今的境地,是老臣的错啊!”裴冕抬起脑袋,泪水已经浸湿了面庞,“身为太子,如何能穿白衣?难道以平凉之大,竟然连一个巧妇,一匹锦纱都没有吗?臣要弹劾平凉太守钱彦君怠慢之罪。”
“章甫误会了,正德(钱彦君字)恨不得将自己的家底都掏出来,又怎么会舍不得一两匹锦布。”李亨深知,对付裴冕这样传统,以礼教为中心的士大夫,就得以更高层面的礼去压过他们,“是我自己不愿,现今天下动乱,百姓都颠沛流离。我每每一念及此事,都心痛不能自已,又怎么能心安理得地享受锦衣呢?”
“身着粗布麻衣,正是为了时时提醒自己,我虽然侥幸逃得一命,可我大唐百姓,天下黎民还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啊!”
裴冕闻言,果然止住哭声,只不过促使他停下哭泣的不是对李亨这一番话的敬佩,而是惊讶惊愕。怎么回事,老夫去河西之前也不是没见过太子啊,畏畏缩缩,难堪大器,还想着先把他哄好,让他不要乱跑才好——没曾想几年不见,竟有了如此气度。难不成,国家一朝动乱,对这位太子殿下的促进作用如此之大?
“殿下仁义至此,当真是国家之幸,社稷之福!”裴冕压下心中讶异,继续说道,“只是殿下可知道,平凉虽好,可终究不是久居之所。”
李亨揣着明白装糊涂:“那以章甫之见,何处才好?”
“灵武!灵武兵强马壮,城池坚固,又是一镇(藩镇、节镇)之首府。殿下若想匡扶天下,立下不世之功,非要以灵武为根基才行。”裴冕直截了当地给出了答案。
真是打瞌睡就有人来送枕头,李亨心中顿时有了计较:“我身边人,也都多言灵武。只是章甫可知道,我已到平凉十数日,灵武那边,却是一点动静也无。”
“此事臣已知晓,此番前来,也正是想为殿下解决此事。”裴冕对着李亨作揖,“臣愿代殿下前往朔方查清状况,不出三日,定然带着朔方精兵前来迎接!”
“好!”李亨亲昵地拍了拍裴冕的肩膀,“我之大事,就全托付给章甫了。”
“臣必不负殿下所托!”
在这样的情况下,裴冕好像浑然忘了他只是“途径”平凉,受诏要前往蜀中的事实,俨然把自己当成了李亨的心腹大臣,推心置腹地为他出谋划策。
是非曲直,公道人心,却都是要交给后人去做评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