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下笔,指尖摩挲着狼毫的笔杆,眼神迷离,又似清明,像一潭深水,偶有微澜。“沈如雪”这个名字,宛如一颗石子,投进了他死水般的心湖,激起阵阵涟漪。她的话,如同一剂裹着苦涩糖衣的良药,直指他病灶所在。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被困在过去的阴影里太久了。对亡妻的思念,宛如冬日寒冰,冻结了他的心;对雪中惊鸿一瞥的执念,则像一个精美的牢笼,囚禁了他的灵魂。而眼前的沈如雪,虽然无法取代她们,却宛如一束穿透迷雾的光,给了他一个重新审视自己的机会。
“等等!”纳兰性德突然叫住了正欲退下的沈如雪。
沈如雪停下脚步,转身,平静地看着他,眼中如同江南深潭,平静而幽深。
纳兰性德指着书案上未完成的词句:“这句词,你是从何处听来?”
沈如雪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几分神秘,如同江南烟雨般朦胧:“少爷不必追问。重要的是,这句词,是否能触动少爷的心弦?”
纳兰性德凝视着她,试图从她的眼中找到答案。但他看到的,只有一片坦然和真诚,如同雨后初晴的天空,纯净而清澈。
“你…你可识字?”他换了一个问题。
“略懂一二。”
“那你可会作诗?”
沈如雪犹豫了一下,如同春风拂过柳梢,带着一丝羞涩:“奴婢不敢在少爷面前班门弄斧。”
“不必谦虚,说实话就好。”
“会,但也只是涂鸦之作,难登大雅之堂。”
“我出一上联,你来对下联如何?”
沈如雪放下磨棒,抬眼望向他,眼中带着求知的光芒,如同夜空中闪烁的星辰:“少爷请出题。”
纳兰性德沉吟片刻,缓缓说道:“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沈如雪低头思索,秀眉微蹙,像一片被风吹皱的湖面。半晌,她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灵动,轻声吟道:“清风拂柳,夜雨敲窗。”
纳兰性德闻言,眼前一亮,不禁拍案叫绝:“好!好一个‘清风拂柳,夜雨敲窗’!意境清新,对仗工整,浑然天成!如雪,你的才思果然敏捷!”
沈如雪微微一笑,谦逊道:“少爷过奖了,奴婢只是随意应对,难登大雅之堂。”
纳兰性德深吸一口气,心中升起一个大胆的想法,如同一颗种子,破土而出。
“好,从今天开始,你便做我的贴身丫鬟,专门负责研墨理笔。我会教你识字,教你作诗。但记住,你不许对我隐瞒任何事情。”
沈如雪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她俯身行礼,轻声说道:“奴婢遵命。”
纳兰府的沉闷,如同冬日凝结的冰霜,而沈如雪,则像一株春日破土的兰草,带着江南烟雨的轻盈和灵动,与这府邸格格不入。她的眉眼,总是流露出对自在的向往,像一只渴望飞向蓝天的鸟雀,那自由的灵魂,恰恰撞进了纳兰性德内心最隐秘的渴望。
沈如雪的出现,仿佛一缕清风,吹散了他心房的陈年积郁。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不再满足于日复一日的诗书礼乐,渴望挣脱这金丝笼,去追寻属于自己的声音,即使那声音,带着离经叛道的危险。
沈如雪与纳兰性德的交往,如同一颗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湖面,激起层层涟漪。有人艳羡他们之间不落俗套的坦诚,也有人窃窃私语,猜测着他们之间暧昧不明的关系,更有人担忧,这株兰草的野性,终将触犯府中的森严规矩。
日子在细雨绵绵中流逝,纳兰性德越来越惊讶于沈如雪的才华。她对诗词的理解,就像江南水乡的曲径通幽,总能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而她哼唱的那些不知名的曲调,虽然带着些许与传统不同的新意,却总能与他的词句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共鸣,仿佛两颗心在悄然靠近。
一天,纳兰性德伏案苦思,他想写一首关于江南烟雨的词,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像缺少灵魂的躯壳。
“少爷,可是被这江南的雨丝困住了?”沈如雪撑着一把油纸伞走来,声音轻柔如江南吴侬软语,带着雨后青草的清新。伞面上,点点水珠,晶莹剔透。
纳兰性德放下笔,揉了揉眉心:“这江南烟雨,看似温柔,实则绵密难解。想要写出它的韵味,却总是差了那么一点,如同雾里看花,始终看不真切。”
沈如雪将伞靠在一旁,轻声道:“江南的雨,落在青石板上,落在屋檐瓦上,落在人心上,各有各的滋味。少爷不妨听听这雨的声音。”
她轻轻哼唱起来:
“淅沥淅沥,落呀落不停,青石小巷,撑一把油纸伞,谁在等你,在江南烟雨里,寻寻觅觅,湿了衣裳,湿了回忆……”
纳兰性德一怔,这曲调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温柔,又带着一丝淡淡的忧愁。他闭上眼睛,感受着歌词中的意境。“谁在等你,在江南烟雨里…”他仿佛看到了一个撑着油纸伞的女子,在烟雨朦胧中徘徊,等待着一个永远不会出现的人。
他猛然睁开眼睛,拿起笔,在纸上写道:
“点滴空阶,疏雨梧桐,诉尽离愁。一帘幽梦,江南烟雨,湿透罗衫袖。”
他写完,看向沈如雪,问道:“如何?”
沈如雪点了点头:“少爷的词写得极美,将江南烟雨的愁思,融入字里行间。只是,奴婢觉得,这词中缺少了一点盼望。不如改成…”
她顿了顿,清了清嗓子,唱道:
“雨打芭蕉,声声慢,谁家女儿,望断天涯路。青石板上,泪两行,盼归人,何时还乡?”
纳兰性德的身体微微一颤。“雨打芭蕉,声声慢,谁家女儿,望断天涯路!”这句话,如同江南的雨丝,细腻而绵长地触动了他的心弦。他仿佛看到了一个江南女子,在烟雨中遥望着远方,期盼着游子的归来,她的身影,渐渐模糊在水雾之中。
他激动地握住沈如雪的手:“妙!妙!实在是妙!这句词,简直是画龙点睛!你真是我的知音!”
沈如雪微微一笑,轻轻抽出手,如同一片落叶,不着痕迹,说道:“奴婢只是随口哼唱罢了。少爷过奖了。奴婢再为少爷煮一壶雨前龙井,润润笔墨。”
“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他写完,却总觉得缺少一份清逸,缺少一种从容,如同被困在泥沼之中,无法挣脱。他将词稿递给沈如雪,问道:“你觉得如何?”
沈如雪仔细读了一遍,说道:“少爷这词写得情深意切,婉转动人。只是,太过执着于当下,缺少了对未来的期许,仿佛被过去所困,看不到希望。”
她想了想,清声吟唱道:
“烟雨巷陌,青石板响轻。
柳絮飞花,莫叹落无情。
春水东流,载去几多愁。
且将新酒,换得一叶舟。”
纳兰性德先是错愕,随之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沈如雪的歌声轻柔婉转,却又带着一种对生命流逝的坦然,与他词中哀婉的情感形成了鲜明对比。但他细细品味,却又觉得两者之间存在着某种内在的联系——都是对人生境遇的感叹,只是角度不同。
他拿起笔,在“一剪梅”的最后一句“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后面,续写道:
“纵然情丝难断,亦当随风而去,不负韶华,莫负春光。”
他放下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感到,自己的心境变得更加平和,仿佛拨开云雾,看到了远方的山峦。
那天下午,纳兰性德独自一人倚靠在书房的窗边,任凭窗外细雨绵绵,如同一张巨大的网,笼罩着整个世界。他对亡妻的思念,如同这雨丝般,缠绵不断,挥之不去。他想要将这份愁绪化为笔墨,却始终感觉抓不住那份最真切的情感,仿佛隔着一层薄纱,无法触及。
沈如雪端着一盏热茶走了进来,见他神情落寞,轻声问道:“少爷可是又为情所困了?”
纳兰性德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总觉得心头郁结,难以抒发。想写出那份肝肠寸断,却总是差了那么一点味道,如同嚼蜡,索然无味。”
沈如雪放下茶盏,缓缓开口,吟唱了一段曲调:
“江南的雨,细细密密,像你的眼神,温柔而忧伤。
水边的柳,轻轻摇曳,像你的笑容,依依不舍。
夜深人静,思念如潮,你的影子,剪不断,理还乱。”
纳兰性德原本有些漫不经心,可当听到这句“江南的雨,细细密密,像你的眼神,温柔而忧伤”时,却猛然抬起了头,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
沈如雪继续唱着:
“乌篷船,慢慢摇,摇不回,曾经的欢笑。
青石板,湿又滑,多少情,葬送在天涯。”
纳兰性德仿佛被这一段歌词击中了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江南的雨,何尝不是他心中的忧伤?水边的柳,又何尝不是他对亡妻的思念?而那“思念如潮”,更是让他联想到了亡妻临终时的苍白面容,一种锥心刺骨的疼痛瞬间涌上心头,如同利剑穿心。
他喃喃自语道:“江南的雨,细细密密…好!好一个江南的雨,细细密密!”
沈如雪停下歌声,轻声解释道:“奴婢只是觉得,少爷的词总是太过婉转,缺少一份直白的痛。有时,将那份伤痛赤裸裸地展现出来,反而更能打动人心,也更能让人解脱。”
纳兰性德点了点头,深以为然。他拿起笔,原本空洞的脑海中突然涌现出无数的灵感,如同泉水般汩汩而出。他蘸饱墨汁,挥毫泼墨,一首词跃然纸上:
“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
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江南的雨,细细密密,往昔笑靥今何妨?徒留残影空自伤。”
他放下笔,细细品味着这首词,心中充满了感慨。沈如雪的歌词,就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情感的闸门,让他彻底释放了心中的压抑,也让他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他抬起头,看着沈如雪,眼中充满了感激:“多谢你,如雪。你的歌词,给了我很大的启发,也给了我直面的勇气。”
沈如雪微微一笑,轻声说道:“奴婢只是想让少爷明白,有些伤痛,是无法逃避的。只有直面它,才能真正地放下它,才能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