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数天前,兵部右侍郎薛三才,加兵部尚书衔,出任京营协理戎政。
在辽左大败之际,这项任命意味着什么,薛三才自然是心知肚明。
自己已是六十有四,近日身体也多有不适,可若再不趁此时机,借着皇上的东风,整肃一下这京营的烂摊子,那日后京畿周围真就无兵可用了!
入暮之时,窗外蟋蟀几声,清风几缕。
此时的薛三才,正坐在书房,手上持着一张名帖,认真的看着。
这是一张长七寸,宽三寸的大红底黑色隶书名刺。
右上角乃是一排小字:处州缙云东门
左下角乃是两个小字:乞拜
而中间则是三个大字:李伯弢
薛三才对“李伯弢”这名字是相当的陌生,而对于这右上角的那一排小字,可就太熟悉不过了。
在目前这京师,敢自称是“缙云东门”的,那就只有一个人——李阁老巷的李东门。
而这个李伯弢,居然也敢用这“缙云东门”做头衔,可见这李府最近应该是多了不少重要的人气。
之前听闻,管家禀报,门外待见之人是执晚辈礼拜见,心下了然。
于是,让管家把那人唤入书房,自己倒也想见见老司寇的后辈晚生。
李伯弢在书房外,捋了捋自己的锦袍,扶了扶头上的冠巾,谨小慎微的步入书房。
朝着前方的老者,深深一躬,恭谨的说道:
“晚辈,兵部观政李伯弢,拜见薛公!”
李伯弢心中知道,这薛三才乃是浙江宁波府定海人,宋朝薛朋龟之后,和自己的叔祖同为浙江乡党。
他是万历十四年(1586年),丙戌科进士,授庶吉士。
自己今日特地前来拜访,自然是因为,这薛公三才乃是新任的京营协理。
于是,李伯弢好不容易从叔祖那儿借来了他的空白名帖,填上了自己的名字。
大司寇李志,当时还很疑惑,不想着赶快去谢恩,怎么反倒先拜访起了这薛青雷。
就算你和薛青雷混熟了,对李伯弢目前这兵部观政的位置,也并无多大益处,莫非这小子今后真想留任兵部?
李伯弢想要拜见薛三才,自然是有他的目的,而此时,他正低头等着薛公发话。
薛三才,之所以迟迟没有说话,就是因为李伯弢自我介绍的兵部观政,忽然让他想起了,最近沸沸扬扬涉及兵部的小事。
当时,不过是饭后闲谈般的笑谈,如风一样,听后笑笑而过,也没怎么往心里去。
可如今,终于记起,这不就是那个带头来兵部的新科郎官么!
原来竟是李东门的后辈。
“老司寇,是你何人?”
“李司寇,是晚辈叔祖。”
原来如此,以前一直没听说东门李氏还有进士出身的后辈,如今看来,这下首名叫李伯弢的年轻郎官便是李东门的衣钵传人了。
“坐吧,勘茶。”
“李家后辈能选兵部而弃吏部,让老夫刮目相看!”
李伯弢听闻此言,立刻又起身作答,连称“不敢!”。
薛三才摆了摆手,示意李伯弢坐下,语气沉稳地问道:
“今日登门,可有要事?”
李伯弢躬身行礼,肃声答道:
“晚辈此番前来拜见薛公,一来奉家祖之命,特向薛公致以问候。”
“二来,家祖耳提面命,称薛公乃兵部长才,任职兵部六载有余,熟谙军政大略。”
“晚辈愚钝,才学浅薄,家祖嘱咐,若得薛公提点一二,必能少走弯路,还望薛公能不吝赐教。”
说罢,他正襟危坐,神情谦恭,目光中满是请益之意。
薛三才微微颔首,心中暗自思量。
李东门的孙侄辈既然选择兵部观政,想来平日里对兵事多有着墨。
既如此,倒不如趁此机会考较一番,看看是否真材实学。
他目光微微一凝,缓缓说道:
“老司寇过奖,‘提点一二’倒也谈不上。你新入兵部观政,老夫便赠你八字——‘循规蹈矩,多看多学’。”
“兵部掌管兵者大事,乃国家安危所系,其章程条例自有深意。”
“新科郎官或有不解之处,也应当严守规矩,按令执行,汝日后自会体悟其中道理。”
“至于‘多看多学’,更是重中之重。战阵之上,不同于平日政务,一板一眼;又或,时日拖延亦可或长或短。”
“兵事瞬息万变,须臾之间,生死已定。平日里看的越多,学的越多,战时临机决断,方能快而不乱,准而不误。”
“切记此言!”
李伯弢听得肃然起敬,连忙起身拱手道:
“薛公教诲,晚辈谨记于心!”
他稍作沉吟,抬眼望向薛三才,神色间多了几分郑重:
“兵部乃军国重地,非寻常庶务可比。”
“薛公适才所言‘循规蹈矩’四字,晚辈固然明白兵部条例不可逾矩。而薛公又言,战阵之上,敌情瞬息万变,若一味拘泥于章法,恐难应变。”
“依薛公之见,此‘规’与‘变’之间,当如何权衡?”
薛三才闻言,微微抬眼,目光如炬地看了李伯弢一眼,心中暗自点头。
本想自己先考究他一番,没想到这小子却先声夺人,竟反问一道。
不过,能问出此等问题,可知倒不是那些只会死读书的书生。
他缓缓放下手中茶盏,沉吟片刻后,方才开口,声音低沉而稳重:
“规矩者,治军之本,战阵之纲,但若战时一味循规蹈矩,则与死物无异,如何能胜?然若尽弃法度,随意而动,则军无纲纪,势同乌合,又如何能战?”
“故而‘规’者,乃是大势,是军纪、军令,是治军之根基,不可废!而‘变’者,乃是应敌之术,是阵中奇谋,是破敌之关键,不能无!”
“故万变不离其宗,不管如何变,军令军法不可违,主将谋断不可失。”
李伯弢闻言,心中佩服,薛三才寥寥数语,便把自己的问题解答的清清楚楚。
言至此处,堂中一片寂静,薛三才收回目光,心想:现在该轮到老夫了。
他端起茶盏,缓缓呷了一口,似漫不经心地说道:
“想来你也知道,明日兵部将奉旨议辽事。”
“本想考较你一番辽左兵事,不过现在看来,老夫还是换一个问题。”
李伯弢闻言,心中一震,瞬间屏息凝神,整个人绷得笔直。
他心中暗自说道:能不能入薛公法眼,就看自己接下来的回答了!
不敢有丝毫懈怠,拱手肃然道:
“请薛公赐问!”
“那好,就问一个与老夫切身相关,也是圣上关心的问题。”
“虽然老夫知道此问不易回答,不过你也不用为难,但说无妨——”
“关于这京营整顿,你可有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