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晓樯的指甲掐进掌心,长安街的霓虹正穿透她丝绸睡裙。
柏油马路蒸腾着白日未散的暑气,脚底传来口香糖干涸的黏腻感,这触觉真实得令她发颤。
街对面全聚德的橱窗里,油亮烤鸭在旋转铁架上滴落糖浆,油星子溅在玻璃上的声音竟比家里瑞士机械钟走针还清晰。
她踉跄着退后两步,小腿撞上锈迹斑斑的自行车架。
车筐里塞着半瓶北冰洋汽水,瓶身凝结的水珠滚落,在她脚边洇出个歪扭的“京”字。
远处传来地铁二号线末班车的轰鸣,震得报亭《当代歌坛》封面上周杰伦的牛仔帽簌簌颤动。
西单图书大厦的电子钟显示23:47,荧光绿数字在雾霾里晕成鬼火。
苏晓樯赤脚踏过满地小广告,王菲的《旋木》正从某间音像店门缝漏出来。
她突然蹲下捡起张破旧的京城水系图,北海公园的蓝墨水被雨水泡涨,化作夏弥手帐里楚子航喂鱼的什刹海。
地铁通道的穿堂风掀起她睡裙下摆,墙砖缝隙渗出潮湿的腥气。
台阶转角处堆着捆《北京晚报》,头条照片里暴雨侵袭的立交桥模糊成团灰影。
苏晓樯的脚趾突然踢到个冰凉物件——半截断裂的剑道护腕,边缘绣着“Chu”的暗纹,可当她凑近辨认时,那线头竟蠕动着变成蟑螂钻进排水沟。
烤红薯的焦香混着地下铁特有的机油味扑面而来。
苏晓樯在检票口停住,玻璃倒影里的自己披散着海藻般的长发,锁骨处还留着昨夜夏弥告別时蹭上的草莓味唇彩。
自动售票机吐出张泛蓝的车票,目的地栏印着“尼伯龙根”的篆体水印,但当她揉眼再看时,已经变成普通的4号线圆明园站。
隧道深处传来金属刮擦声,像巨兽在磨牙。
苏晓樯攥紧车票退到立柱后,广告灯箱突然频闪起来。
肯德基全家桶的海报在明灭间扭曲成楚子航调试过的特斯拉线圈,吮指原味鸡炸出诡异的幽蓝电弧。
她转身要跑,却撞进个散发油墨香的怀抱——卖报老头佝偻的背上摞着《知音漫客》,最新期封面恰是夏弥画过的Q版篮球员。
“姑娘,买份《北京青年报》吧。”
老人指甲缝嵌着铅灰。
“今儿头版有奇闻咧,说朝阳区暴雨冲出具龙骨架……”
苏晓樯的尖叫卡在喉头。她分明看见报纸日期是2004年8月15日,头版照片里浸泡在雨洼中的迈巴赫残骸正渗出沥青状黑液。
卖报人的皱纹突然流动起来,化作高架桥立柱上藤蔓般的裂痕。当地铁进站的气流掀飞整摞报纸,老头已变成清洁工在清扫碎纸,簸箕里《魔兽世界》点卡与楚子航的剑道赛门票绞成一团。
站台长椅残留着余温,苏晓樯蜷缩在“办证13XXXXXXX”的涂鸦旁。
对面广告屏播放着海洋馆宣传片,虎鲸跃出水面的刹那,她腕间夏弥送的贝壳手链突然收紧。
玻璃幕墙映出无数个重影:举着冰糖葫芦的她自己,抱着《情人》缩在角落的陈雯雯,还有撑着透明伞站在雨幕里的楚子航——他脚下水洼倒映的却不是西装革履,而是沾满血渍的黑色作战服。
列车挟带腥风进站时,苏晓樯的睡裙贴上了车门小广告。
治疗X病的黑诊所电话正在她腰际发烫,窗玻璃映出十三个自己:每个都在翻看不同版本的《哈利波特》,但每本书的折角页都夹着夏弥画的路明非衰仔表情包。
当车厢报站声响起“下一站,XX东路”,她疯狂拍打紧急制动钮,却发现所有按钮都变成了楚子航储物柜的密码锁。
乞讨者的二胡声从车厢连接处飘来,《二泉映月》走调成夏弥常哼的葡国民谣。
苏晓樯的赤脚踩到黏糊糊的东西,低头是融化的大白兔奶糖,糖纸上印着“2007年北大附中新生欢迎会”的字样。
当她抬头喘息,车窗突然映出路明非的脸。
他校服背后贴着“衰仔”贴纸,正用口型说着什么,却被隧道黑暗吞噬成静默的涟漪。
积水潭站出口的夜风掀起她裙摆,苏晓樯在24小时便利店前停住。
冰柜里北冰洋汽水瓶排列成楚子航剑道社训练表,收银机吐出的发票代码恰是父亲公司的税号。
她抓起关东煮纸杯暖手,萝卜块浮沉的热气里浮现夏弥的虎牙,汤勺突然变成大阪影城的小黄人创可贴。
建筑工地的探照灯刺破夜幕时,苏晓樯奔跑到未完工的立交桥上。
钢筋裸露的桥墩像被剥皮的龙脊,混凝土搅拌机轰鸣着吐出带铁锈味的空气。
她摸到护栏上未干的水泥,指纹印瞬间风化成2003年的日期戳。
远处塔吊亮起警示红灯,每一次闪烁都映出路明非卡在一班分数线的那串考号。
当第一滴雨砸中眉心,苏晓樯在柏油路面看见自己的倒影。
穿真丝睡裙的少女与穿校服的夏弥重叠,后者马尾辫上的樱花发绳正在雨中溶解成血丝。
雷声碾过天际时,整个北京城的路牌开始旋转。
长安街变成仕兰中学走廊,西单地铁口涌出拎着剑道包的楚子航,而他身后广告屏里的虎鲸正吞吃掉陈雯雯手中的《情人》。
暴雨倾盆而下,苏晓樯在积水中看见无数个夏弥。
穿北大附中校服的她在吃糖葫芦,初三时的她在跳啦啦操,水族馆里的她在楚子航身侧比心。
每个幻影破碎时都溅起银镯般的涟漪,直到最后一道闪电劈开云层,所有画面骤然坍缩。
苏晓樯的脚趾撞到路崖,疼痛间瞥见夏弥正站在西单地铁A口的风幕机前。
她穿着分别那天的水手服,裙摆却沾满沥青状的污渍,北大附中校徽在霓虹灯下泛着青铜色泽的冷光。
“再见,还有……对不起,忘了我吧!”
夏弥的虎牙刺破下唇,血珠滚落在胸前挂着的鲸鲨钥匙扣上。
她的右手五指张开对准苏晓樯,指尖萦绕着地铁隧道带出的铁锈味,左手却死死攥着楚子航送的那枚小黄人创可贴。
苏晓樯伸手要抓她发梢的樱花发绳,却见夏弥的眼眶里腾起两簇金色火焰。
那不是人类瞳孔应有的光泽,更像是王府井百货橱窗里鎏金摆件的反光,带着故宫铜鹤俯瞰游客的漠然。
长安街的车流突然静止,711便利店飘出的关东煮香气凝固成胶状物粘在她鼻腔里。
“你不是夏弥!”
苏晓樯的后背撞上停止运行的自动扶梯,铁质台阶硌得她蝴蝶骨生疼。
眼前的“夏弥”歪头露出她们常做的鬼脸,可这个表情像是被拙劣AI模仿出来的,肌肉牵动的角度精确到毫米却毫无生气。
穿水手服的幻影向前飘了半步,足尖离地三厘米悬浮着。
她胸口的名牌开始渗血,“初二(3)班”的字样融化成2004年8月15日的日历残页。
苏晓樯摸到口袋里的瑞士军刀,一把夏弥去年送的生日礼物,刀刃弹出时却变成楚子航的竹剑碎片。
“呐,该醒了。”
幻影夏弥的黄金瞳暴涨,强光刺得苏晓樯视网膜灼痛。
她感觉有人往太阳穴灌入水银,长安街的景观像被暴雨冲刷的油画般褪色。
最后消失的是地铁站口的报刊亭,玻璃橱窗里《北京青年报》头条照片正在燃烧,那辆迈巴赫残骸在火中显露出半片龙鳞纹路的车门。
苏晓樯栽倒在卧室羊绒地毯上时,额头还残留着西单地铁口玻璃幕墙的凉意。
她的真丝睡裙被汗水浸透,脚底似是沾着北京街头特有的沙尘与口香糖残渣。
梳妆台电子钟显示03:17,镜面倒映出她身后洞开的卧室门。
门把手挂着的夏弥送的千纸鹤风铃,好像楚子航挥剑的节奏一般摇晃。
卫生间镜面结着夜露,苏晓樯撑在大理石台面的手指关节发白。
水龙头开到最大,水流冲走她脸上的汗水与狰狞。
当第十捧冷水泼在脸上时,她突然发现镜中人的瞳孔泛着卡地亚戒指般的金芒,比她父亲保险柜里最贵的琥珀还要炽烈。
“开灯!”
她哆嗦着拍亮镜前灯,暖光下黄金瞳愈发清晰,虹膜纹路像被激光雕刻的炼金矩阵。
盥洗池边缘的夏弥同款洗面奶突然炸开,窗外传来夜航飞机轰鸣,她恍惚看见三万英尺高空的舷窗里,夏弥正用黄金瞳凝视云层下的北京城。
储物柜里的急救箱被掀翻在地,苏晓樯颤抖着给夏弥的旧手机发短信。
诺基亚屏幕蓝光照亮她眼中的异象,当按下发送键的瞬间,所有金芒如退潮般消散。
晨光刺破窗帘时,镜中只剩熬夜通红的眼眶,仿佛昨夜种种不过是少女痛失挚友的癔症。
瞅见光亮,苏晓樯捏着马克杯把手发愣。
英国骨瓷杯突然发出蛋壳碎裂的脆响,奶咖泼在夏弥送的鲸鲨桌布上,她慌忙去擦却将实木桌角掰下核桃大的豁口。
“大小姐,该出发了。”
保姆敲门声惊得她手一抖,陶瓷碎片在掌心碾成齑粉。
镜中倒映出她瞳孔骤缩的瞬间,昨夜破碎的黄金残影在虹膜深处一闪而逝。
更衣时羊绒衫袖口擦过锁骨,布料撕裂声清晰得像是用扩音器听蚕食桑叶。
她盯着衣柜里二十公分外的蕾丝胸针,突然能看清每根银丝缠绕的螺旋纹路。
这距离上周还需要眯眼辨认。
楼梯扶手传来不祥的吱呀声,苏晓樯触电般缩回手。
红木雕花上赫然嵌着五道指痕,深得能容下小指第一节。
司机老张正擦拭迈巴赫车标,完全没注意后视镜里少女单肩提着三十斤书包的怪异姿势。
“小姐,今天路况不错。”
老张按下车载音响,周杰伦的《七里香》刚飘出前奏就被掐断。
苏晓樯条件反射拍向扶手箱,镀铬饰板凹进去个浅浅的手掌印。
她飞速扯过自己的外套盖住罪证,指尖还在细微颤抖。
教室门把手的金属寒意刺入掌心,苏晓樯下意识收力却拧断了锁芯。
路明非叼着豆浆吸管凑过来时,她正用身体遮挡门框裂缝:“小天女今天喷了新香水?”
他鼻尖抽动的模样活像警犬,苏晓樯抓起他衣领拎到座位。
这衰仔轻得仿佛超市购物袋。
“物理作业。”
她甩出练习册的力道在桌面刻出凹痕,路明非的自动铅笔尖“啪”地被折断在牛顿第三定律示意图上。
前排陈雯雯回眸的瞬间,苏晓樯突然看清她《情人》书页间夹着的三根落发,这个发现比捏碎讲台边缘更让她心悸。
午休铃响时苏晓樯冲向天台,运动鞋在水泥地擦出两道焦痕。
五层楼梯仅用七步跃过,滞空时能数清飞舞的柳絮纤维。
铁门锁链被她用力扯断,惊飞的白鸽羽翼扑棱声震得耳膜发胀。
“这是要变身超级赛亚人啊……”
她对着扭曲的锁链苦笑,腕间夏弥编的幸运绳突然绷紧。
远处篮球场传来楚子航三分球入网的清响,这个距离本应模糊成杂音,此刻却像在耳边播放高清录像。
夕阳把走廊拖成长长的琥珀色糖稀时,楚子航的竹扫帚正将最后一片银杏叶拢进铁簸箕。
他弯腰时校服后领露出半截黑色战术背心轮廓,那是剑道社特训留下的穿衣习惯。
苏晓樯的帆布鞋底碾过地面水渍,惊觉自己竟能听见扫帚纤维擦过地砖的沙沙声,像春蚕啃食桑叶般清晰。
“夏弥转学后舞蹈团缺领队。”
她装作调整书包背带,指甲在帆布表面掐出月牙痕。
远处器材室传来篮球撞击地板的闷响,楚子航直起身的动作带着特有的韵律感,像是收刀入鞘的武士。
男生转过头时,碎发在眼睫投下鸦羽般的阴影:“学生会正在招募新团长。”
他握着扫帚柄的指节微微泛白,那是常年握刀留下的茧。
“需要我帮你递申请表吗?”
苏晓樯的指甲陷进掌心。
暮风掀起楚子航的袖口,他腕间戴着去年夏弥偷偷塞进储物柜的护身符,红绳串着的银色小剑,此刻却像博物馆里出土的陌生文物。
“夏弥送的平安符还合适吗?”
她的声线绷得像小提琴E弦。
楚子航低头查看腕表,这个动作让苏晓樯想起他调试特斯拉线圈时的神情。
秒针走过三个刻度后,他解开红绳递过来:“上周捡到的,正要交到失物招领处。”
银剑吊坠在暮色中晃动,刃面映出苏晓樯骤然收缩的瞳孔。
她突然抓住对方小臂,这个动作让两人都僵在原地。
楚子航的皮肤温度比常人低半度,这是夏弥手帐第47页用粉色荧光笔标注过的秘密。
“去年中秋晚会,你在后台帮夏弥修过发卡。”
她盯着男生漆黑如永夜的眼睛。
“金属过敏导致她耳垂发炎,还是你跑去药店买的……”
“学生会的确有常备医药箱。”
楚子航抽回手臂的动作像在收刀,扫帚柄与地面碰撞出清响。
“但我不记得服务过舞蹈团成员。”
暮色突然变得粘稠如血。
苏晓樯的视网膜上残留着楚子航转身时的残影,他后颈处有道淡色疤痕,那是夏弥去年用手机偷拍三千余张照片里从未出现过的印记。
更远处的公告栏玻璃突然炸裂,晚风卷着分班名单掠过他们脚边,写着“夏弥”名字的碎片正巧落在楚子航鞋尖,被他当作普通垃圾扫进灰斗。
当最后一片余晖湮灭在走廊尽头,苏晓樯听见自己心脏撞击肋骨的声音。
楚子航锁器材室的背影依然挺拔如剑,腰间钥匙串却少了夏弥强行挂上去的鲸鲨挂件。
那个总在黄昏时折射虹光的金属小物件,此刻正静静躺在她的笔袋深处,齿痕般的断口处泛着冷铁腥气。
迈巴赫碾过梧桐果的脆响在耳畔循环播放第三十七遍时,苏晓樯终于解锁手机。
夏弥的头像还是离别时拍的鲸鲨玩偶,最后一条信息定格在“明天要记得给楚学长带低糖豆浆”。
她指尖悬在发送键上颤抖,直到车胎轧过减速带,消息框里“你还记得楚子航吗”误触成烟花表情包发了出去。
可她久久没能等来回信。
次日清晨的教室弥漫着韭菜盒子味。
路明非正用课本挡着脸偷啃煎饼,苏晓樯突然将美式咖啡顿在他课桌上,褐色液体在杯口荡出危险的弧度:“上周三体育课,夏弥给你递过毛巾对吧?”
“夏……什么弥?”
路明非嘴角沾着甜面酱,眼神活像被拎住后颈的橘猫。
“苏姐说的是不是三班那个转学生?就总在食堂偷拍楚学长那个……?”
苏晓樯的钢笔尖戳穿活页纸,墨迹在《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封面上晕出黑洞。
路明非的反射弧此刻异常敏锐,他缩着脖子摸出包辣条:“要、要不您再说详细点?比如头发颜色身高体重三围,小的一定给你找到!”
窗外传来篮球撞击地面的闷响。
楚子航的白衬衫掠过走廊,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线条漂亮的小臂。
路明非突然压低声音:“说起来,楚学长最近总在失物招领处转悠,上周五我值日时看见他盯着条红绳发呆——就是您昨天别在书包上那种。”
苏晓樯猛然起身的动作带翻课桌,轰响惊得陈雯雯的《情人》滑落膝头。
晨光穿过她指缝,在地面投下利爪状的阴影。
路明非举着半块煎饼僵在原地,他从未见过永远游刃有余的小天女露出这种困兽般的表情。
午休时分,苏晓樯翻遍夏弥的储物柜。
蜘蛛网粘在去年留下的马卡龙包装纸上,夹在《追风筝的人》里的拍立得只剩楚子航的侧脸,夏弥那半边像是被橡皮擦暴力抹去。
她突然想起什么,冲进舞蹈社更衣室,镜面角落用口红画着的Q版鲸鲨,此刻变成了普通的涂鸦笑脸。
夕阳将迈巴赫车窗染成血琥珀色时,苏晓樯在手机云相册输入“夏弥”。
七百三十张合影变成单人大头照,集体照里她身侧空出人形马赛克。
只有那张泳池边的拍立得逃过一劫,因为当时夏弥正躲在水下做鬼脸,如今画面里只剩荡漾的孔雀蓝波纹。
“大小姐,要开空调吗?”
司机老张的声音惊醒了她。
后视镜里少女正用指甲刮着车窗上不存在的污渍,眼瞳在夕照下泛着诡异的碎金,像是有人在她眸中洒了把淬火的铜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