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忽又是几天过去,什么事也没发生。
唐平每天在小院里写道论,荀彧有时候陪皇长子来,有时候自己来,和唐平坐而论道,谈天说地,不见丝毫芥蒂。
地上还有残留的血迹,但许攸却已经被人有意无意的遗忘了。
这一天,荀彧再次登门,表示要陪唐平出城转一转。
唐平说,我想去北邙山看看。
荀彧答应了,随即与史道人商量,安排车马,要陪唐平去北邙山转转。
北邙山离洛阳城有好几十里,今天晚上可能回不来,所以要准备住处。因为不知道唐平具体想去哪里,无法提前确定,要做好住在驿馆的准备。
荀彧有黄门侍郎的身份,住驿馆不成问题。
成问题的是唐平的安全。
袁绍不能出面为许攸报仇,却不代表他不会暗中安排刺客。在洛阳城里不行,出了洛阳城却有的是机会。到时候就说是意外,谁能和袁绍联想到一起?
但荀彧却不得不有所提防,万一唐平死了,他训练出来的那些战士、刺客不问清红皂白,认定是袁绍的责任,非要找他报仇,这就麻烦了。
所以,对他来说,不出事才是最好的结果。
安排车马的同时,荀彧请史道人安排人去司空府找何颙,请何颙看住袁绍,不要让袁绍有什么想法。
史道人答应了。
忙了一通后,唐平登上了马车,卞氏与他同车,郭武骑马随行。
这是到洛阳两个多月来,郭武第一次离开小院。
他很兴奋,东张西望,嘴里啧啧有声,不住地赞叹洛阳的繁华,百姓的富足,都是他之前想都不敢想的。如今身置其中,简直和做梦一样。
唐平坐在车上,听着郭武不停的吧唧嘴,哭笑不得。
卞氏抿嘴笑道:“他不是大贤良师身边的侍从么,没来过洛阳?”
“他们身材太显眼了,大贤良师入洛阳,一般不会带他们。”唐平想到几个熟悉的人,一时默然。
那几个人不是死了,就是叛变了。
其中就包括被车裂的马元义,以及导致马元义被车裂的叛徒唐周。
他很想知道,唐周究竟是怎么告的密,居然让马元义被车裂了。
越是恐惧的人,出手却是狠毒,反之亦然。
可以想象,当时的天子被吓成了什么样,根本没有思考的空间,直接下达了最残酷的命令,车裂马元义,诛杀太平道在宫里的联络人封谞、徐奉。
但凡天子冷静一点,都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他又不是十几年前那个什么也不懂,任由宦官摆布的少年。
他已经和朝臣斗智斗勇了十几年。
只有巨大的恐惧,才以摧毁他的理智和常识。
唐平很想问问,但他也清楚,也许这辈子都没有机会搞清楚这件事。
他找不到唐周,也不可能当面去问天子。
——
唐平刚出了城,袁绍就收到了消息。
他立刻找来了郭图、逢纪等人商议,要不要趁这个机会杀了唐平,为许攸报仇。
结果让他很意外,几乎所有人都反对。
他们的理由很一致。
许攸是与唐平身边的黄巾力士比武而死的。唐平被囚禁在史道人家,许攸不主动上门,怎么可能死?
在你答应了大将军之后,许攸还去找事,这是不识大体。
其次,天子希望唐平能辅佐董侯出海。现在杀了唐平,董侯出海的希望破灭,天子会重新考虑废长立幼,这是大将军和何皇后不想看到的。
为了许攸,杀了唐平,会同时得罪天子、皇后和大将军,不值得。
郭图更是直言,不仅不能杀唐平,还要保证他的安全,确保董侯出海之事顺利推行,至少要让天子觉得这事可行,尽快立皇长子为太子。
袁绍大感意外,半晌没反应过来。
这时,他派去请何颙的人回来了,说何颙不在司空府,请假好几天了。
袁绍心中一紧,有种不祥的感觉。
何颙一向和他亲近,离开洛阳都会和他通报,甚至很多时候都是他安排的。这次何颙突然离开洛阳,不仅没和他商量,甚至连通报一声都没有,这非常罕见。
他去了哪儿,又要干什么?
袁绍心烦意乱,也顾不上安排人去杀唐平了,匆匆起身,亲自赶去司空府。
比起唐平的生死,何颙的忠诚与否更重要。
他要在何颙赶回洛阳之前,搞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
赶了半天路,唐平终于到达北邙山。
站在山坡上,远眺大河,以及更远处隐约可见的太行山,唐平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近在咫尺,遥不可及。
“想过河吗?”荀彧走了过来,含笑问道。
唐平不答反问。“你觉得袁绍能放过我吗?”
荀彧避开了唐平讥诮的眼神。“他都说了,许攸之死是意外。”
唐平收回目光。“我和他之间没有信任的基础。除非哪一天,我出了海,与他相隔万里,遥不可及。现在么,都不过是互相忌惮而已。能保持克制,不互相攻击,已经是极限了。”
荀彧也叹了一口气。“人无信不立,想做大事的人更是如此。袁本初四世三公,又是天下党人、游侠的领袖,岂能言而无信,出尔反尔。士奇,你太小心了。”
“小心行得万年船。老子也说,豫兮其若冬涉水,犹兮若畏四邻。小心点没坏处。”唐平顿了顿,又道:“你刚才说想做大事的人,袁本初想做什么样的大事?”
荀彧微微一笑。“当然是为执政,除残去秽,澄清天下。”
“你说的残和秽,是指宦官吗?”
“当然。”
“那后宫之内,由谁来侍奉天子和嫔妃?士子吗?若士子与嫔妃相通,闹出丑闻,算谁的?”
荀彧淡淡地说道:“能选入宫中的士子当然都是德才兼备的君子,又岂能做出与嫔妃相通的事来。士奇,你是修道之人,却不相信人性本善吗?”
唐平也笑了。“文若,人不能一厢情愿的相信人性是本善还是本恶,更应该面对现实。本朝养士百年,崇尚气节,你见到的士人又有几个是真君子,有几个是伪君子?有理想是好事,太理想了,就不是好事了。”
荀彧眉心微蹙。“照你这么说,要这理想又有什么用?反正也实现不了。”
“我没说实现不了,只是说不能一厢情愿,把还没实现的事当现实。”
“那你觉得,什么时候可以实现?”
唐平甩甩袖子,沿着山坡缓缓而行。“当天下人都不争的时候,也许就有可能实现了。”
荀彧跟了上来。“如何才能不争?”
“供大于求,自然不争。儒生们之所以好争,是因为他们多欲而不事生产,一心想着学而优则仕。有朝一日,若儒生们不是学而优则仕,而是学而优则事,有所事事的事,也就不必争了。比如说……”
唐平停住脚步,看了荀彧一眼。“若有一法,能让亩产不是三石,而是三百石,粮食多得吃不完,还用担心土地兼并吗?”
荀彧哑然失笑。“亩产怎么可能有三百石之多,就算是神农再世也做不到吧。”
“那只是现在做不到,不代表以后做不到。你读过史书,应该知道几百年前,亩产三石也是无法想象的数字。”
荀彧有点尴尬地咂了咂嘴。“这倒也是。”他随即又说道:“你有亩产三百石的道法吗?不用三百石,哪怕是亩产三十石,也是好的。一旦推行,百万流民将不解自解。”
“有类似的增产道法,只是我精力有限,还没研究过。”
荀彧大喜,两眼放光。“真有?”
“真有,但是很复杂,可不是念几句圣人经典就可以实现的。”
荀彧哈哈一笑,没有计较唐平对儒门的日常调侃。他连连催促。“说来听听,若是真有可能实现,我愿倾一生之力,以求寸进,造福后世。”
唐平沉吟片刻。“那你先要明白,粮食的产量与哪几个方面有关,才知道从哪个方向着手。”
荀彧表示认同,随即认真考虑起来。“种子,地力,水,以及农夫是否用心……”
唐平笑笑。“你不要急着想,先去请教一下农夫,比你在这儿空想要实在得多。”他伸手指了指山谷之间的麦地。“喏,那里就有种麦的,去问问吧。”
荀彧回头看了唐平一眼,撩起衣摆,真的下坡去了。
唐平嘴角抽了抽,多少有些意外。
看荀彧这意思,不是嘴上说说啊,真有心改去研究农学?
这时,郭武快走了过来,附在唐平耳边。“上使,甘节使来了。”
唐平点点头,示意郭武和卞氏在这里守着,自己快步向一旁的小树林走去。
他刚才就看到了张威。
与郭武一样,作为硕果仅存的黄巾力士,张威高大壮硕,走到哪儿都很显眼。即使他藏在路边的树林里偷窥,唐平也第一时间发现了他,并及时支开了荀彧。
走进树林,唐平就看到了甘英。
听到脚步声,正等着心焦的甘英转头看了过来,一眼看到唐平,他立刻赶了过来,扑倒在地,还没说话,先哭出声来。
“上使辛苦了,让上使身陷险地,是甘英的罪过。”
“起来说话。”唐平脚步不停,带着甘英向树林深处走去。
甘英连忙起身,跟着唐平钻进了树林深处。
条件简陋,唐平也顾不得太多,一屁股坐在地上,示意甘英也坐下。
“山里怎么样?”
“一切都好,目前已经有五万多信众入山,分在各处。虽然粮食紧张一些,多少还能活下去。只要能熬到明年夏天,有了山果,就好一些了。”
唐平点点头,松了一口气。
离开太行山之前,他给了甘英一份地图,上面记载了他这些年在太行山游历时发现的所有可居地。大的能住千人,小的能住几十人,虽然条件都谈不上好,而且颇为分散,但容纳几万人不成问题。
辛苦肯定辛苦,可是对于黄巾残部来说,只要能活下去,就没什么困难是克服不了的。
他说服皇甫嵩释放黄巾俘虏后,总要为这些人安排一个去处,让他们有活下去的机会。
他现在不敢轻易回山,也是不想让袁绍发现这些地方。
他冒着和袁绍翻脸的危险,也要打死许攸,同样是出于保密的需要。
只是他和几个黄巾余孽,袁绍不会太在意。可若是让袁绍知道山里还有几万黄巾残部,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肯定会加大力度,斩草除根。
那些黄巾信众刚刚捡了一条命,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小心躲着,不要出来。”
“喏。一切听上使吩咐。”甘英抹了把鼻涕,擦在鞋底。“上使,你什么时候回山?他们都想见你呢。你冒险出山,活人数万,这是大功德。”
“我暂时回不了山。”唐平摆摆手,示意甘英不要打岔,他时间有限。“张牛角是谁?”
“大贤良师的弟子,不过等级略低,既不在八大,亦不在三十六方。”
“能力如何?”
甘英摇摇头。“资质平庸,难成大事。”
“那你做好准备,张牛角一旦战败,会有更多的人进入山中,要提前做好安排,让他们互相之间不要有往来。万一官军入山清剿,也不至于一网打尽。”
“我明白,回去就安排。”
“扬州还有人吗?”
甘英想了想。“有,于吉还在吴会一带传道,要联系他么?”
唐平想了想,摇摇头。“暂时不要联系,不过可以派人去看看,哪儿方便出海,海外又有哪些大岛可去。如果形势不好,我们可以出海避乱。”
甘英连连点头。他现在对唐平是言听计从,一点怀疑也没有。
“挑几个机灵的来洛阳找我,我有用。”
“喏。”甘英说道:“有个现成的人选,只是去了张牛角军中,要不要叫回来?”
“谁?”
“禇燕。”
唐平略加思索。“你和他联系一下,如果方便的话,来一趟邙山,不要进城。到时候我会像今天一样,找机会来和他见面。”
“喏。”
“那个女人,你看到了吗?”唐平伸手一指在树林外望风的卞氏。
“看到了,她是上使的女人吗?”
“是的。以后我如果不方便,会安排她与你接头。不过你要注意安全,仔细辩认我给你的东西,不要搞混了。懂我的意思吗?”
甘英心领神会,连连点头。
唐平弯腰脱了鞋,取出藏在鞋底的一片帛,塞给甘英。“拿回去,依法行事。”
甘英接过,迅速捻成细长条,塞进了手中的竹杖里。
这时,张威匆匆走了进来,“扑通”一声,趴在地上磕了个头。
“上使,节使,有人过来了。”
唐平点点头,示意甘英赶紧走。
甘英拜了拜,带着张威,匆匆而去。
唐平冲着卞氏叫了一声,招了招手。卞氏弯腰走了进来,唐平却没有起身,张开双臂,示意卞氏坐在他的怀里。
卞氏顿时红了脸,不安地看了一眼外面,见荀彧正从远处走来,这才明白了唐平的意思,温顺地倚在唐平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