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毛巾擦净身上的水,肖遥换上一套干净的衣衫,用浴布揉着头发。
晚凝素坐在会客厅里的竹桌边,静静地望着膳堂门口牌匾上龙飞凤舞的两个大字发呆。
她自然不是在欣赏笔法,只是单纯地看着打发时间罢了。
竹篾编织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紫砂茶壶,四个紫砂小茶杯。
茶壶里沏着一壶上好的茶。壶嘴氤氲着白色蒸汽,淡淡的茶香弥漫在客厅中。
客厅是肖遥特意收拾过的,以前客厅里金丝楠木的主座客座摆得等级分明,死气沉沉,最后全让肖遥一股脑扔进酒窖深处静静发霉,摆上一张竹桌、几把竹椅,简约大气。
一把金丝楠木椅,搁山下或许价值不菲,可既然有一整栋金丝楠木打造的水榭,区区几把椅子,朽烂便是。
鼎湖宫偌大一座宫殿,如今只剩下这一方水榭,败亡之快,由这几把金丝楠木的命运可见一斑。
茶是肖遥刚从水里爬起来,就裹着浴布沏好的。等肖遥揉干头发,在晚凝素对面坐下,时间便刚刚好,可终究心里尴尬,犹豫了一阵儿,紫砂壶里的茶便有些醃了。
肖遥端起紫砂壶,往晚凝素面前的茶杯里倒了一杯茶,七分满,正好。
“茶是好茶,马王坟的老板说是产自渝州玉都峰的露香茗,立夏前的新芽。热水也刚刚好,不过冲泡的时辰把握得不太好。不好意思,让师姐久等。”肖遥洗漱更衣完毕,一举一动彬彬有礼,分明是一个举止得体的佳公子,让人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他和鼎剑台上那个狂言恣肆、色胆包天的流氓联想在一起。
晚凝素端起茶杯,象征性地抿了一口,脸色平和。
肖遥轻轻咂嘴,心中对这唤作露香茗的茶颇觉满意,即使冲泡过久,但就茶品而言,仍可算作二等上品,满分十分能得七分半,不免有些得意地询问道:“师姐觉得这茶如何?”
晚凝素瞥一眼茶杯里残留的茶水,淡淡道:“没什么分别,跟白水一样。”
肖遥微微一怔,看向晚凝素的眼神不免多了一丝同情。
茶是一种滋味,酒是一种滋味,可喻人生,可解忧思哀愁,怎会与白水一样呢?
饮茶不逢知己,正如饮酒独醉天明,都是暴殄天物,肖遥觉得有些无趣,遂开门见山问道:“师姐来找我有什么事?”
“请教。”
晚凝素毫不迟疑地答道,看向肖遥的双眼依旧冷漠淡然。
肖遥奇道:“请教什么?”
堂堂朱雀殿五大弟子,伏魔四剑传人,未来朱雀殿大教习,要向众人口中的“废物”请教?
当然,也许从今天以后,剑心四殿没有敢再骂肖遥是废物。可肖遥自己心里明白,若不是轻吕的帮助,自己不可能连败朱雀殿三大弟子,也决计挡不住伏魔四剑。
“你究竟是怎么打败我的?”晚凝素直视着肖遥的眼睛。
明明嘴里说着自己被打败,却俨然是个胜利者,晚凝素看向肖遥的一双美目没有一丝惭愧。
晚凝素的眸子很美,跟笑笑、秦音、花隐娘相比,都不会有丝毫逊色。
可没有生机的眸子,终究美不到哪里去。
肖遥不喜欢那样的眸子,就跟丢在酒窖里发霉的金丝楠木椅一样,死气沉沉。
金丝楠木的椅子确实很珍贵,可死气沉沉的椅子,再珍贵肖遥也不想要。
“你知道我的名字吗?”肖遥突然问。
他已经很久没有问过这个问题,上一次,是在江左。
“与我无关。”晚凝素毫不掩饰,直言不讳。
肖遥心中猜测,以晚凝素孤傲的性格,绝对不会去问自己叫什么名字,甚至,恐怕她连朱雀殿的弟子都认不全。
果不其然,晚凝素对在演武台上打败她的男人,一点兴趣都没有,甚至连他的名字都懒得问。
肖遥这个名字,很好听,所以肖遥每次认识了新朋友,都想大声地告诉他“嘿,我叫肖遥。”
名字,很重要。
秦独岸是个名字,霜御是个名字,沉涯是个名字,红叶先生,也是个名字。
是人就都有个名字,也希望别人知道自己的名字。就像七夜,人人都叫他锦帆贼,却不知道他的真名叫“七夜”。
所以他才来招贤馆,想追求一种不同的日子,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七夜”这个名字。
肖遥亦如是。
颇觉扫兴,肖遥的态度如紫砂杯里的茶水凉得一般快,有些赌气地说:“那么,你请教我,也与我无关,无可奉告。”
晚凝素总算懂事了些,沉吟片刻,漫不经心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尽管问话敷衍,肖遥仍然郑重其事地答道:“肖遥,我叫肖遥。”
晚凝素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傻到立马追问。
肖遥自顾自地啜饮茶水,鼻子轻吮着晚凝素身上散发出的淡淡体香。
原来女儿都是有体香的,笑笑身上有,秦音身上有,各有不同。
笑笑是馥郁的奶香气,秦音是清淡的檀香味,晚凝素身上的味道却说不出来,有百合花的淡雅,又有茉莉花的清香,与淡淡的茶香交织在一起,使得屋子里的味道特别好闻。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是怎么打败我的吗?”终究还是耐心有限,晚凝素从窗外湖光粼粼的水面收回视线,问道。
茶香花香交织,香茗润口浸心,肖遥心情极佳,不免调笑两句道:“师姐你真是个急性子,这么好的茶,这么好的景儿,又有我这样的闲人陪着,为何还要执着于之前的不愉快呢?你若是不服气,咱们挑个日子再比过就是。”
然而,肖遥满面灿烂的笑容也没能将晚凝素脸上的冰霜融化分毫。
“茶与景,都没什么用处,你到底告不告诉我,你是怎么打败我的?”挖凝素沉声道。
“所以你来这儿的原因,就只是要问这个?”
肖遥实在想不到,若是每一个被打败的武者都要追着赢家问个究竟,是多烦的一件事,像剑圣沉涯或者秦独岸那种终生难逢一败的武者,该是怎样不胜其烦。
“不是我打败了你,是那把断剑。”肖遥抿口茶,慢条斯理地答道。
“断剑?”晚凝素一怔,两道柳眉微微一拧,随即缓缓摇头道:“不可能,你根本没有出剑。”
肖遥确实没有出剑,却也出了剑。
剑灵附身,剑气便游走全身,一举击败两式伏魔四剑的长袖一拂之力,不是肖遥体内的真气,而是掠星断剑的剑气。
“你没有发觉我跟演武的时候有什么不同吗?”
前后如此明显的变化,任谁都能看得出来。
肖遥想用这个问题引出剑灵轻吕的存在,让晚凝素更容易相信。
演武时的肖遥,满嘴骚言浪语、无礼至极,这会儿的肖遥,却有礼有节、大方得体,就算是个瞎子,也能感觉出判若两人。
晚凝素却视若无睹,凝视肖遥片刻,反问道:“不还是你吗?一个模样。”
哪怕读尽清虚山藏书阁里的书,哪怕能和江左辅弼、一代大儒布逢坐而论道,肖遥依然觉得词穷。
看来,跟晚凝素这号人,只能直来直去。
“我赢你,不是因为我修为比你高,而是因为我的剑比你的剑好。”
晚凝素不假思索地答道:“不可能。”
她当然有信心这么说。
肖遥只是淡淡一笑,也不争辩,继续小口饮着紫砂杯里晶莹剔透的茶水。
晚凝素把长剑往桌子上一放,沉声道:“我的剑,北极陨铁打造,剑长两尺三寸,重十斤四两,钝锋无刃,乃独心城第一巧匠弋剑奴所铸。我叫它青梳。”
肖遥微微颔首,答道:“是好剑。”
九州之大,剑道高手无数,但说到铸剑,却要数地处边界腾凉的漠剑门第一。中原之地,铸剑名家极少,独心城的那位老剑师,弋剑奴,便是硕果仅存的一位。
传闻这位老剑师,年轻时痴迷铸剑,为增添剑中杀伐之气,曾将自己新婚燕尔的美貌妻子,推入铸剑炉中,以生魂祭剑。从此自号“弋剑奴”,甘心为剑所驱,这样的人,自然能锻造出好剑。
“青梳这个名字极雅。”肖遥忍不住多点评一句。
“比你的剑如何?”晚凝素杏目上瞥,语气里满满都是骄傲。
肖遥拿掉裹着头发的浴布,湿润的长发随意垂着,盖住眼睑,问道:“你觉得,独心鼎里的那截断剑如何?”
肖遥的话看似答非所问,晚凝素却听懂了,淡漠的神色掩饰不住惊愕,叹道:“剑圣的佩剑,已然超凡入圣,岂是寻常俗物可比?”
“所以,你不是输了修为,只是输了剑。”肖遥坦承道。
晚凝素嘴角勾起一个生冷的弧度,淡淡应道:“输就是输。武道一途,从无公平之分,只有强弱之别,输修为是输,输剑器亦是输,没有分别。”
肖遥思索起晚凝素这番话,不免悟出几分道理。
人世间的事,无论战场、朝堂,抑或是江湖武林,岂是修为强弱能决定的!
想辰澈贵为江左大都护,于武道三千,一窍不通,不是照样位极人臣?
想九州多少诸侯,又有几人是武道高手?
再论江湖草野,清溪鬼谷门中师徒从不习武,专研兵法,不是照样传承千年,与鼎湖剑冢、黑冰台齐名江湖?
不知何时,晚凝素早已出门,留下一句“告辞”,飘然远去,清风中夹杂淡淡的清香,久久不散。
肖遥本想叮嘱一句“掠星剑的秘密还请不要外传”,无奈晚凝素的身影早已离水榭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