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很久,晚阳真人幽幽地长叹一口气,恢复和蔼平易的语气,说道:“你不用误会,我没有要拿回那把剑的意思,相反,我要你保管好它。”
“什么?”
肖遥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晚阳真人的意思是……要让自己拥有这把剑吗?
现在的掠星剑,可不再是独心鼎里的一截断剑,复原后已是足可称作天下第一的神兵!此番重新面世,不知要掀起多少腥风血雨、殊死争夺。
而这位剑道之宗的掌门,竟要把剑拱手送人?还是在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抢过来的情况下。
“剑者,仁心,道心。待剑如友,这是我四十岁才达到的境界,而你小小年纪已臻此道,甚是难得。”晚阳真人脸上流露出真诚的赞许。
“不过,掠星剑威力巨大,用剑之人必须心志坚定,否则早晚为剑心所惑,走火入魔。”
肖遥默然。
不就是剑灵轻吕吗?走火入魔,不就是调戏调戏老妇人、小姑娘吗?
任何人心里的想法,都会反映在脸上,哪怕肖遥也不例外。
晚阳真人明察秋毫,怎会不知,当即正色道:“掠星剑是杀伐之剑,戾气极重,万不可大意。”
肖遥见晚阳真人神色肃然,方知自己骄矜忘形,点头称是。
“如此,你便去吧。”晚阳真人微微颔首,摆手示意。
肖遥掩门而出,月色从窗户和门缝中透了进来,带进半屋皎洁。
“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我这小屋如此热闹?”晚阳真人一张干枯褶皱的老脸看起来红光满面。
酒中仙坐在窗口,翘着二郎腿,抱着酒壶,下巴上滴答着酒水。
“师兄我好久不来见你一次,你还嫌吵吗?”酒中仙没好气地说。
晚阳真人望着这个放荡中透着傲娇的师弟,有些哭笑不得,反唇相讥道:“若不是你的乖徒儿到了这儿,只怕你打死也不愿来青龙殿见我吧。”
酒中仙啐了一口,骂道:“那是,这种事你们干得还少吗?当年……”
晚阳真人脸色微微一变,面露不悦。
“算了,不提也罢,当年下不了手杀你,是我没用,怪不得你。”
酒中仙把头扭向窗外,举起酒壶,对着夜空中高悬的明月说道:“来来来,月兄,你我共醉一场。”
晚阳真人修身养性,滴酒不沾,奈何酒中仙屡教不改,只好放任他去。
“说起来,你收徒弟的眼光比我要好得多。”晚阳真人笑道。
“宗主师兄不错,酒仙师兄的眼光我是佩服的,想当年在独心城状元楼,我与他赌酒争胜。酒仙师兄连品一百零八种酒,竟能一一说出酒名,令人五体投地。”木屋里有第三个人的,是个中年人的声音,中气十足,充满磁性,光听声音也知是个俊郎男儿。
武炼峰上唤酒中仙“师兄”的人,只有一个雨眠霜,可她是女人。
墙角一袭白色的长袍,月光下折射出淡淡光辉,舒适飘逸,形态优美极了。长若流水的发丝服帖顺在背后,微仰着头,背抵在木板的墙壁上。
“你不是应该在南边吗?怎么也跑到华州来凑热闹?”酒中仙望着白衣胜雪的男子,有种天然的疏离感。
邋遢的人,看见干净的人,总会有些不自在。
“战事刚歇,得了空便想回来看看,想念酒仙师兄的杏黄唇。”俊郎男子笑道。
酒中仙怎么会信这种场面话,翻个白眼道:“少来,你在山上那会儿,偷了我师傅不少好酒,每次害我罚站,如今我都翻身做主人了,你以为还能偷得到吗?那片湖上,我说了算。”
俊郎男子哈哈一笑,爽朗豪迈之气顿生。
“人事已非,师兄却依旧如此小气,爽快爽快。”
酒中仙嘿嘿一笑,森然道:“当然得小气,你要想从鼎湖剑冢拿什么东西,也须过我这关。”
“如此说来,师兄定要插手了?”俊郎男子语气平淡,礼貌询问,似乎酒中仙的态度根本与结果无关。
男子当然可以自信,他有足够的实力自信。
“我也知道,你没有从晚丫头手里抢走那把剑,想必是不把我们这些老友放在眼里。但你既然来了,无论怎样,都须一战。”
这种话从酒中仙嘴里说出来,有种异样的感觉。
像这个无法无天、潇洒不羁的老酒鬼,不应该只关注美酒美女吗?几时也有了护卫鼎湖剑冢的觉悟?
“宗主师兄想必也是同样想法?”俊郎男子转而询问晚阳真人。
晚阳真人无声颔首。
在这间狭窄的木屋里,曾经鼎湖剑冢最天才的两大弟子,如今声名卓著的剑宗宗主和一无所成的鼎湖宫主,在白衣男子出现的那一刻,便已经达成一致。
即使他们在过去的十年中,彼此有着不可解开的心结。但此刻,晚阳真人,酒中仙,都代表鼎湖剑冢。
晚阳真人为了武炼峰的尊严,酒中仙为了肖遥,这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他们此刻都站在以身卫道的同一战线,拱卫山门,在所不惜。
这也许,就是天下武道之宗千年不衰的根基所在。
“不管怎么说,我也算鼎湖剑冢弟子,拿任何东西,都得先跟二位师兄打个招呼。”俊郎男子微微一笑,微垂的眼睫下有淡淡的黑影,颧骨也有些高耸突兀,衬得整张面庞更加瘦骨嶙峋,但侧颜仍旧极美。
“不用多说,动手吧。”酒中仙咕咚喝一口酒,把木塞紧紧塞住壶嘴。
以身卫道归以身卫道,酒也不能洒了一滴。
白衣男子沉静优雅的姿态,仿佛以一种天荒地老的姿势,暗示他所不能言明的一切情绪。吹动窗户的簌簌微风,剑心四殿熙攘吵杂的人群喧嚣,天地间的一切声响,都在一瞬之间停滞。
一切似乎都变的不再重要,不再吵闹,天地之间只有他一人而已……
“这一剑,请师兄指教!”
白衣男子没有剑,两手空空,腰间空无一物,他只穿着一件宽松的雪白衣衫,但他已经出剑。
一指,一剑,如微风入怀,流水浸石,残叶落空,无声,无形,亦无意。
晚阳真人没有动,他的双目不知何时已经闭上,安坐在蒲团上,如老僧枯禅,风雨无视。
他的双手放在膝头,两肩自然下垂,整个身子已经松弛到极致。
晚阳真人没有准备出手?
难道是知道结局,所以索性放弃争斗?
莫非这就是道门的无为?这就是道门的不争?
“师兄!”酒中仙不得不出声提醒。
白衣男子两道浓浓的眉毛泛起柔柔的涟漪,像是夜空里皎洁的上弦月。
剑气平和,如温润山泉、冬日暖阳,绝不热烈,绝不凌厉。
这就是高手的剑,这是白衣男子的剑。
全天下,能使出这一剑的,不超过七个人。
恰好,晚阳真人就是其中一个。
晚阳真人动了!
右手轻轻一扬,在面前轻轻划过,掌心外翻,真气内敛,缓慢而优雅地向前一推。
剑气没入掌心,如石沉大海、溪入江河,无声无息,亦无意。
“宗主师兄好剑法。”白衣男子一双如黑曜石一般晶莹的眸子低垂,低声赞叹。
指是剑,掌亦是剑。
一剑足矣。
一剑,便是千万剑。
晚阳真人双眼仍旧紧闭,微微颔首,右手落下,放在膝头。
白衣男子白皙的肤质如同千年的古玉,无瑕,苍白,微微透明,仿佛有一种冰凉的触感。
“酒仙师兄,该你了。”
酒中仙坐在窗口,翘着二郎腿,向掌心吐口唾沫,用力搓搓手,不屑道:“来吧。”
“也是这一剑。”白衣男子食指纤细,轻轻一扬。
如春晓之花、中秋之月,如新绿之草、朝生之日。
只是这一剑,注定要落在酒中仙那一双唾液与污垢混合的脏手里,实在大煞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