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皎洁,如水。
剑气如水,亦如月辉。
武炼峰青龙殿的这方木屋,远不如剑心四殿那般气势恢宏,正如白衣男子的剑,远不如寻常武者的剑,那般凌厉锋利,那般气势磅礴。
至高之剑,是温润之3剑,如褪尽铅华的绝世美人,风华绝代以后,才是风韵初现之时。
一身白衣掩不住他卓尔不群英姿,白衣男子天生一副君临天下王者气势,英俊无匹的五官仿佛是用大理石雕刻出来,棱角分明线条,目光深邃,却丝毫没有压迫感。
这就是老酒鬼要面临的对手。
头发油腻,甚至打着绺,衣服上不知沾染了多少痕迹,还带着一股发酸的味道。油光满面的脸上长满密匝匝、毛茸茸的花白胡子,像一丛被踩过的乱糟糟的茅草。
这是白衣男子要面对的对手。
破破烂烂的衣衫鼓荡开来,一股汗臭、馊味混合的难闻气味顿时弥漫整间屋子。
被无数坛美酒掏空的身子,还能剩下多少真气呢?
酒中仙所谓的以身卫道,岂不是一个笑话?
白衣男子在笑,因为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酒中仙远不如晚阳真人那般平静,那般内敛。他所展能调动的烈阳之气,可以说少得可怜。
白衣男子跟无数人交过手,比酒中仙强,或者比酒中仙弱,他总是心如止水,不喜亦不怒。
不知为何,看见酒中仙笨拙的样子,白衣男子有些想笑。
老酒鬼再一次展现自己的身手,除了没事飞来飞去,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正儿八经出过一剑一掌了。
酒中仙并未动身,依然翘着二郎腿,但佝偻的身子却紧绷着,右掌在身侧一翻,举手拍出两掌。
掌风若有似无,掌力轻重难分。
看似随手拍出的两掌,实则已用上八分力道。
白衣男子是什么级别的武者,酒中仙再清楚不过。
剑气如箭,无声破空而来。
掌风如盾,无形御风而去。
“嘭”的一声,白衣男子身形一晃,顿时眉峰一蹙,冷峻如刀锋般的面庞瞬间凝滞。
酒中仙依然翘着二郎腿,坐在窗台上,月色打在脸颊上,迎着微风,安详而从容。
晚阳真人紧闭的双眼早已睁开,和白衣男子一样,盯着窗台上这个无比熟悉的酒鬼。
不知是月光如雪染白了双鬓,抑或是发如雪苍白了月色。晚阳真人忽然意识到,原来自己这个向来从小顽皮、放任自流的师弟,也已是个名副其实的老头了。
都老了。
老了的意思就是,应该静静地坐在那儿,看年轻人们热血涌动、挥斥方遒,看年轻人们策马扬鞭、快意恩仇。
但白衣男子显然不会这么想,因为他还年轻,他比晚阳真人足足小了二十岁,比酒中仙足足小了十七岁。
壮士暮年的哀婉之情,现在的他绝不可能懂。
“酒仙师兄寓道于酒,剑法愈加高明。”白衣男子紧绷的面庞放松下来,温和一笑。
酒中仙竟然挡住了那一剑,尽管出了两掌才全部化解白衣男子的信手一剑,但毕竟是挡住了。
剑是剑,指是剑,掌亦是剑。剑心即剑道,剑道即武道。
酒中仙双手抱在怀中,惯做鬼脸坏笑的脸上,罕见地出现认真的神色,答道::“论剑我是不如你的,不过我的乖徒儿教会我一个道理。这天底下的事,并非争不过就要放弃,所以即使争不过也得争一争。”
白衣男子面露惊讶之色,问道:“酒仙师兄收徒弟了吗?是哪家的公子王孙能入酒仙师兄的法眼?”
酒中仙十年不曾收徒,白衣男子怎会不知?
“公子王孙历来瞧不上我,我也瞧不上他们。我不过收了个根骨有限的傻小子。”
酒中仙嘴里尽管扫兴地说着“根骨有限”,脸上却尽是得意之色。
“就是盗剑的那个肖遥,刚才你在进门之前,他才刚刚离开。”晚阳真人从旁解释道,“你若留意,应当会有印象。”
“就是那个瘦瘦的小子?”白衣男子语气明显质疑。
武者最看重根基,筋脉强健者才能成为顶尖的武者。可那个瘦瘦的小子,看起来明明是截脉呀!
“不错。”晚阳真人微微点头。
白衣男子直瞪瞪地望着酒中仙,诧异道:“难道师兄不知道他是天生截脉?”
“当然知道。”酒中仙语气有些不耐烦。
“师兄既然知道他是天生截脉,就该知道,截脉者必不久活,即使鼎湖剑冢有修炼烈阳、湿寒两种真气的法门,可也只不过是弥补难以习武的短板,反而会加速他的死亡。当今皇室云氏一脉,便是最大的一支截脉,你看云垂历代皇帝哪个不是短命鬼。”白衣男子情绪有些激动,从进门到现在,他一直心如止水,可不知为何,一提到截脉,就难以自控。
“我也知道。”酒中仙僵硬地笑笑,显然不愿意再听白衣男子继续说下去。
可白衣男子没有住口的打算,反而继续说道:“师兄你难道忘了,当年那个人的悲惨下场吗?九州是不容许截脉的武者存活于世的!”
话说得很重,响鼓须重锤,酒中仙这面牛皮鼓,只有这一记重锤能敲响。
酒中仙没有回答,而是把头扭向窗外,借着朦胧的月色眺望静谧的镜湖上那栋烛火摇曳的水榭。
他当然听出白衣男子在说什么,但他不愿回答。
曾经,在那片水榭上,并不止一个弟子。酒中仙并非夏沉舟唯一的弟子,甚至不算是出色的弟子。
因为那个人的光芒太盛,别说是连老酒鬼,就算是放眼九州大陆,那个人也遮挡了了太多人的锋芒。
九州之大,能人辈出,武道高手无数,却从来没有一个人能与他相比。
天下浮屠,一代杀神,秦独岸。
足以让九州所有武者黯然失色的一个名字,曾经也不过是那片镜湖上一个惫懒的孩童。
酒中仙还不叫酒中仙。秦独岸,还不是遮天境武者,也不是什么天下浮屠。
他只是酒中仙的顽皮师弟。而酒中仙是一个不苟言笑、严厉的首徒。
酒中仙与秦独岸,一如今日的晚阳真人与酒中仙。
时光不老,人总会活得越来越像自己心中记挂的那个人。
于是酒中仙成了现在的酒中仙,晚阳真人成了现在的晚阳真人。
当年发生了什么,酒中仙知道,晚阳真人知道,白衣男子也知道。
所以白衣男子的话,不是在劝告,而更像是一种警告。
木屋里像是被冰冷的寒气笼罩,气氛凝重到极致。
酒中仙浑身散发的,不再是令人作呕汗臭与馊味,也不再是熏人的酒气,而是杀气!
白衣男子双瞳一紧,显然感受到了来自身前十步的肃杀之气!
不是五破军,也并非十步一杀,但酒中仙身上散发出的杀气,绝不亚于任何一位武道高手。
十余年前,鼎湖宫酒中仙本来就是九州最顶尖的武者。
“我告诉你,十余年前,或许是我犹豫,或许是我软弱,我没能阻止一切的发生。但从现在开始,我绝不会再有丝毫的犹疑,或许我打不过,但是我一定会跟你拼命,任何人都不例外。为死去的他,也为我自己。”
酒中仙没有回头,他的面庞隐于夜色之中,双目看向极远处。
酒中仙知道,烛火摇曳的那个地方,是肖遥,静坐着等他回去。
“你还要出剑吗?我想我该回去了。”酒中仙转过头来,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
白衣男子没有说话,摇了摇头,然后看着酒中仙飘然而去的背影,喃喃道:“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了吧?”
“是。”晚阳真人答道。
“剑,我还会取,不过不是今天,告辞。”白衣男子略一拱手,推开木门走了出去。
望着白衣胜雪的影子,晚阳真人突然忍不住说道:“喂,你还是穿盔甲的时候更英武神气,这身行头不适合你。”
“是,师兄。”白衣男子应声称是,一张淡笑的脸上,左眉眉心,赫然生着一颗黑痣。
就在白衣男子飘然下殿的那一刻,晚阳真人身下的蒲团,炸裂开来,向屋中四散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