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顾墨白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死亡的气息。作为鼎湖剑冢的首徒、顾家的长子,他从来不需要直面死亡的威胁。
“不,不是的,世上从来没有神,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天地间的奥秘多么高深,每个人都是渺小的,你也一样。”肖遥放下捂住口鼻的手,抬头直视着楚寒衣,眼神里只有坚毅。
穿着白布靴子的脚缓缓抬起,然后向前迈出一步。
只是一步,却几乎用尽了肖遥全身的力气,他停下来,大口喘着气,努力让自己不要咳嗽。
“真令人感动,不过你又能改变什么呢?”楚寒衣松开双手,把玄衣弟子的半截身体丢向一边。
“你看,其实你根本不在乎这些跟你无关的人的死活,那么,我们找一个跟你有关的。”
木屐在地上拖动,楚寒衣绕过雨眠霜,走向了她身后的女弟子们。
静聪和扬絮两人紧紧地拥抱着,十指相扣,怒视着血染白衣的楚寒衣,像看着一个从地狱走出来的厉鬼。
在死亡面前,朱雀殿的弟子们多数还只是未成年的小女孩,即使有着超出常人的武道天赋,即使与很多战场骁将或者武道高手相比,她们也毫不逊色。
但她们面对死亡,仍然脆弱。鼎湖剑冢的身份不容她们说出求饶的话,但却不足以战胜恐惧。
楚寒衣的沾染着斑斑点点血迹的衣衫从朱雀殿弟子身边飘过,避开地上的刀剑和女孩们的纱裙,一直走到了笑笑的身边。
“我想,她是你在乎的人吧。”楚寒衣冷眼相对,像看着一件精美的雕塑,仔细地欣赏着,“五官还没有彻底长开,身材也还有发育的空间,给她时间,她应该会出落得丝毫不比这位,还有那位差吧?”
楚寒衣指指晚凝素,又指指秦音,饶有兴致地问肖遥。
肖遥双眼里恨不得喷出火来,怒视着楚寒衣,用威胁的语气说道:“你别动她,我发誓,你要是敢伤害她,你一定会后悔的!”
楚寒衣无比欣慰地大笑,拍手叫好道:“虽然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底气威胁我,不过我喜欢你这个样子。”
“你难道不知道她是谁吗?他的兄长、你的主人会允许你这么做吗?”肖遥当然不是没有底气,万千逯经的加持不光让他具备超强的神识,更使得他的思维无比敏捷。
楚寒衣是隐龙先生没错,他是一名出色的紫阳士也是肖遥亲眼证实的事。但楚寒衣,说到底,还是云焕的军师。
就像乐骞一样,即便身上有再多的光环,他也只是北越的一个将军。将军不一定要服从军师的命令,但军师一定要忠于主公。
而笑笑,即将是云焕的新娘。
笑笑一脸茫然地望着肖遥,并不明白肖遥在说什么。云焕,可是江左的敌人,刚刚夺去了江左最北的要塞旬阳城,挥鞭南下便可直取骏业城。他不是应该巴不得自己死吗?
哈哈,看起来,你还并没有把消息告诉她。”
“这不关你的事。”肖遥冷冷地答道。
楚寒衣哈哈一笑,说道:“这当然关我的事,也当然关你的事了。这么说来,你是准备把她心甘情愿地让给我家主公,让她成为一场政治婚姻的牺牲品了?”
“我想什么,重要么?”肖遥有些丧气。
这是诸侯与诸侯之间的约定,关系着千万黎明的生死存亡,肖遥一直不愿正视这个问题,因为他想不到完美的解决办法。
最完美的结果就是打败云焕,终止这场荒唐的婚约。可谁都知道,行军布阵有隐龙在侧,兵圣得其一,冲锋陷阵有霜御、翼寒山、龙战,五破军得其三,云焕战败的几率基本为零。
那么,江左要想保住累世基业,笑笑与云焕的婚约是唯一的出路。尽管肖遥下定决心,只要笑笑不愿意嫁,他会不顾一切地去阻止。
楚寒衣纤巧柔美的手抚摸着下巴,凝视着笑笑的眼睛,说道:“当然重要。如果你真的已经放下了白家的小姐,我倒可以考虑在她们两位中给你留下一个人作伴儿。”
楚寒衣的眼神让笑笑浑身发毛,楚寒衣说的那些话更是让笑笑如五雷轰顶。
“肖遥哥哥,他说的,他说的什么婚约,是真的吗?”笑笑看着肖遥,那是一种充满信任的眼神。
肖遥没有说话,低头沉默着,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笑笑的问题。
“肖遥哥哥,你告诉我呀!你快告诉我,他是个骗子,他说的都不是真的。”笑笑带着哭腔地喊着,泪珠大颗大颗地涌出眼眶。
楚寒衣高高地扬起手,手掌并拢,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就要砍向笑笑的后颈。
“你住手!”离笑笑约两丈开外的雨眠霜暴喝道,重伤倒地的身子突然如鹞子翻身般直冲楚寒衣而去。
尽管身负重伤,雨眠霜的全力一击,仍然极快极狠极准,甚至比白虎殿那名玄衣弟子的速度还要快。
“哎,为什么总是有人自以为是呢?”楚寒衣的身影像是一个虚幻的影子,漂浮在空气里。
雨眠霜的剑刚刚接触到那道虚影的边缘,就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楚寒衣一把抓住雨眠霜持剑的手,画面定格在这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所有人都呆立不动。
趴在地上又哭又闹的笑笑,张大着嘴巴,却发不出一丁点声音。东倒西歪的四殿弟子,停止了哀嚎。酒中仙霍然跃起的身子悬浮在半空,离楚寒衣足足有三丈开外的距离。甚至顾墨白脸上的汗珠都停止了流动。
除了肖遥,和楚寒衣。
“哟,没想到你这个酒鬼师傅还是个情种呢!作为他的乖徒儿,你如果不救师傅的心上人,会不会被他责怪呢?”楚寒衣笑着问肖遥,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一切都在楚寒衣的掌控之中,甚至时间。
“放了她。”肖遥犹豫了很久,才说出这三个字。
听起来并不是请求,也不是命令,而像是平静的描述。
“是了,是啊!就是这样的,师弟。”
楚寒衣松开雨眠霜的手,身体优雅地转起圈,双手在空中交叉出妖娆的姿态,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起来。
“师弟啊,大声地说出来,我赐予你赦免的权力,那些你在乎的人,将会活下去,而且会活得很好。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因为你向他们慷慨地赐予生命!”楚寒衣的舞姿无疑是优美的,优美中透着一丝诡异,像是远古部落某种祭祀的仪式,嘴里说出的每个字也都仿佛伴随着某种韵律而吟唱出来。
渐渐的,肖遥的眼睛里布满风雪,覆盖了他原本乌黑的瞳孔……
肖遥的识海无比漆黑,如同伸手不见五指的夜空,充斥着永恒的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突然,黑暗中有一点亮光产生,那是星辰,亘古长存的星辰。
在永恒的星辰面前,世人无一不是静止,世事无不一瞬。
“是么?”肖遥的眼里被漫天的风雪覆盖,所有的压抑、不忿、屈辱都在这一刻爆发。
肖遥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夜空中传来悠长的回音,他的眼前比黑暗笼罩,耳边被楚寒衣的声音填满。
“去吧,师弟,释放你自己吧,你想救人吗?你杀一个,就能救一个,生命只能用同等的生命来挽救。你看,师兄对你多好呀!”楚寒衣阴恻恻的说道,脸上满是狂喜和狞笑。
肖遥低头看向自己的双脚,轻轻一抬,步子不再沉重,反而无比轻盈,很轻松地便向前迈出一步。
“来,走过来,对,就是这样,多么美丽的眼神啊,简直比夜空中最闪亮的星辰还要迷人!”楚寒衣的身子不停地跳动着,腰肢胜过世间任何一位女子,就连腾凉边塞的金发姑娘,都会羡慕他如此灵活柔软的腰肢。
与其说肖遥在听从楚寒衣的召唤,倒不如说他在向夜空中那颗醒目的星辰靠近。他的步子轻盈,消瘦的身躯如被微风托起,如凌虚御风,从朱雀殿弟子身边飘过。
“杀一个人吗?”肖遥的瞳孔如白茫茫的雪原,一眼望不到头,直视着楚寒衣,再无自卑与怯懦。
楚寒衣微笑地看着肖遥,像看着自己无比满意的杰作:“是啊,杀一个救一个。是很划算的买卖呢!”
肖遥的瞳孔白如亮瓷,脸上浮现出迷乱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