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影在离柜台还有三步左右的地方停下脚步,静静地凝视着柜台上那把剑鞘漆黑的剑。
宫二爷能感受到的杀气,黑影当然也能感受到。人有杀气,剑有剑气,这并不难理解。任何一个稍微有些武道见识的人都知道。
可一把剑竟然能生出杀气?而且还是如此喷薄凌厉、霸气外露的杀气?
杀气由心而发,剑无魂,则不能生出杀气。
黑影显然受到震动,那张僵硬的脸上,浮现一道道细纹。
宫二爷小心翼翼地从柜台底下探出半个头,悄悄打量着那张光滑如玉的脸庞。
在这么近的距离,宫二爷才勉强看清黑影脸上有些不对劲。
宫二爷是大夫,是个年纪很大的大夫,知道的东西多些并不奇怪。
黑影的那张脸,之所以看着死气沉沉,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
只不过因为,那本就是一张假脸。
易容之术,人们向来是听说得多,见识过的少。在左江的寰舟城,有阵子闹过采花大盗,从勾栏青楼到深闺大院,遭他毒手的女人不计其数。这家伙自称“百俏公子”,人们却唤他“百脸大盗”,精通易容之术,能轻易变换九十九张不同的面孔。而他真实的面孔奇丑无比,只在侵犯女眷以后、杀人灭口之时才会露出本来面目。
宫二爷是见过易容术的,年少游方行医之时,曾经跟一个叫化子学过易容的皮毛。叫化子为了装可怜讨生活,难免要打扮得凄惨点,往脸上粘些烂肉破疮在所难免,一来二去也能改头换面。
这是宫二爷第二次见到易容术,也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易容术,如果不是因为宫二爷见过易容所用的面皮材质,几乎难以辩解。
黑影静静地伫立着,双目平视,仿佛和柜台上的剑沉默地对峙着。
尽管面皮掩盖住了他的本来面目,宫二爷还是必须承认,黑影拥有一双美丽深邃的眸子。
黑影往前踏出了一步,黑皮靴子缓缓落地,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宫二爷只觉一股更加强大的威压迎面涌来,让他感觉呼吸一滞,心里“咯噔”一下,瞟了一眼柜台上的黑剑,满脑子都是懊悔。
看那黑影的架势,必定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儿,没准为了夺剑,顺手结果了一老一少两条的性命。
听过赊账、赊粮、赊盐、赊油,哪有赊剑的?那邋遢家伙真是个扫把星,带来如此横祸。
“呵,剑灵吗?”黑影说话了。
声音很轻,很柔,听着是个文质彬彬的公子哥。这种声音,用来吟一首诗,用来哼一曲小调,都是极好的。
从死气沉沉、如同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黑影嘴里发出来,不免有令人暴殄天物之感。
剑灵是什么东西?宫二爷不知道。
他只知道,黑影拔出了那把剑,剑锋从漆黑剑鞘中滑出的那一刻,宛如一道月光照进屋子,清冷、凛冽,让宫二爷忍不住打了个冷噤。
下一刻,也许剑锋就会划过他的脖子。
宫二爷低头看着趴在怀里的小孙女,陡然生出一种悲凉的情绪。
如果再年轻十岁,宫二爷大概会拿起柜台底下切药材的刀,去拼命。如果两个儿子没有上战场渺无音讯,宫二爷或许会不顾老脸跪地求饶,保全六岁的小孙女。
宫二爷没想逃,他的年纪太大,腿脚已经不方便,再也跑不动了。
剑光映照在高高的药屉上,缓缓地流动着。
“真是一把好剑。”黑影忍不住赞叹道,浑似根本没有看见柜台后战战兢兢的宫二爷。
宫二爷也意识到,黑影从头到尾根本没有看他一眼,索性将头埋得更低,整个人蜷缩在柜台底下。
“仓啷”一声,长剑回鞘,空气里响起嗡嗡的低鸣。
好剑,回鞘之时会用龙鸣之音。
“保存好它。”黑影低声吩咐道。
宫二爷没有回答,仍旧把头埋在柜台底下。
“这是五枚金铢,作为存剑的费用,你可以随便花。在他来取剑之前,不能有任何闪失,否则我会杀了你。”黑影的语气很平静,语速平和,哪怕说出“杀了你”这种本该咄咄逼人的字眼时,带着别样的温柔。
有的人,天生有副柔软的嗓子。
有的人,天生有副柔软的心肠。
柔软的声音说威胁的话,往往比大吼大叫要管用得多。
“哗啦”一声,天际的黑云在一瞬间决堤,雨水在狂风的吹拂下,在空中乱舞飞溅,狠狠地拍向地面。
宫二爷不知道,黑影还有没有说其它的什么话,也迟迟没有抬头去看黑影是否还在屋子里。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门外的道路上,砸出大大小小的坑点,无尽的莽原,丛生的荒草,全都湮没在漫天的风雨之中。
这么大的雨,没有人会出去的,光是雨点打在身上,都疼得慌。
安全起见,宫二爷仍旧躲在柜台底下,把小孙女搂得更紧了。
下雨天,是睡觉的好天气。
雨越大,越适合睡觉。
所以宫二爷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过去多久,等宫二爷醒来的时候,手脚已经发麻。小孙女正百无聊赖地扯弄着自己的胡子。
外面的雨点稀了、细了,荒地上的杂草被雨水一浸,重又恢复了几分绿色的生机,好一番洗尽铅华的河山。
宫二爷从柜台下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扫视着屋内的景象。一扇破门,两把破椅子,再无其它。
没有黑影的踪迹,宫二爷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扶小孙女站了起来,然后拍拍膝盖上的灰尘,活动着麻木无感的四肢。
宫二爷突然有些担心起黑影来,那张做工复杂精细的面皮,若是被这场大雨一淋,只怕难免要破相,想想真是大为不雅。
直到有个东西撞到小腹,宫二爷才停止遐想,一张脸转而变得愁云密布。
黑影最后说的那段话,宫二爷听得很清楚。
那把剑,剑鞘漆黑的剑,此时就放置在原来的位置,像是从头到尾没有挪动过,就连角度都跟最开始邋遢家伙放下时毫无二致。
宫二爷一把抓起柜台上的剑,向后厢冲去。
该把它藏在哪儿才好呢?
第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