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州玉都峰。
几畦菜地,一间小屋,三步青石阶,一条清溪自菜地边沿流往山下。
白衣公子手握一把生锈的锄头,专心致志地清理菜地里的杂草。
仲夏时节,菜地里的青菜却只冒了个头,俗名“白花草”的杂草反倒长得绿油油一片。
白衣公子面露愁容,仿佛遇见了天底下最难办的事,不住地摇头。
“春上的雨水太多了些,便宜你们这些轻贱玩意儿,长得欢实。”白衣公子生得细皮嫩肉,一双手更是白如玉瓷,细腻柔软,根本不像一双干农活的手。
在这几畦菜地边,肃立着十来个身着甲胄的军士,腰间挎着清一色的铁鞘弯刀。纯钢的头盔在太阳下闪着刺眼的光,银制的面甲遮住脸庞,只露出一双双毫无生气的眼睛。
站在军士前面的,是一个身着青衣的中年汉子,地阁圆厚,两颐饱满,印堂宽阔,黑髯及胸,双目藏而不露,一身正气凛然生威。
青衣汉子垂手而立,静静地盯着白衣公子手里的锄头,格外认真,没有半点不耐烦的迹情绪。
在白衣公子眼里,几畦菜地和偌大的天下并无分别。九州之大,何尝不是杂草丛生,要使菜苗长得茁壮,便得将那些杂草清理干净。
“杂草不除,菜的长势就会受影响。趁着正午毒热的太阳,断了根的草就被晒枯了。”白衣公子将锄头杵在地上,用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问道,“将军,你看我这菜地如何?”
青衣汉子淡淡一笑,答道:“末将入伍前是个商贩,没种过地。”
一个天下闻名的将军,老本行竟然是个商贩,白衣公子对这样的轶闻怎会没有兴趣,接着问道:“那将军可曾卖过菜?”
“卖过枣,卖过绿豆,就是没卖过菜。卖了好几年都没赚到什么钱,后来就不干了。”青衣汉子说起自己过去的糗事毫不遮遮掩掩,这份坦荡一般人便远远不及。
白衣公子并未觉得扫兴,反而打趣道:“将军是要建立丰功伟绩的人,这种小事做不来也属正常。”
任谁都能听出,这话是恭维。
青衣汉子却特别受用,瞥了一眼菜地里杂草包围的小菜苗,回道:“军师何尝不是做大事的人呢?”
白衣公子干笑两声,继续去锄菜地里的杂草,气氛显得有些尴尬。
九州之大,只有一个如此年轻的军师,那就是楚寒衣。
九州之大,同样只有一个霜御,爱着青衣。
一直从午后锄到日头偏西,楚寒衣才走出菜地,把锄头放进木屋里,整整衣衫,当仁不让地大步走在前面。
“军师,平无常进了山湳城,就再也没有消息,是否需要派出几名斥候去打探一下情况?”霜御请示道。
以霜御的身份和地位,就算调动数万军队,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此刻不过是派几名斥候,竟在菜地旁等了这么久。
这世上,能让霜御等的人,不会超过三个,就连清欢侯皇甫欢城都不敢让他等着,可楚寒衣竟让他在菜地边足足等了一个时辰,心中难免有些不忿。
楚寒衣从路边扯了一根野草,用手指编着,漫不经心地问:“顿踏河和泌水沿线有安排人手吗?”
“虎威将军风岳守在顿踏河离山湳城最近的引月关,三弟在顿踏河尽头的困龙滩,今早都已鸿雁传书回禀过。”
霜御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军师如何知道,平无常已经失手?”
楚寒衣神秘一笑,答道:“他不可能得手。”
“为什么?”霜御奇道。
平无常的实力,霜御很清楚,即使是面对破军之首的他,也能保持五十回合不败,与十步一杀之首、江左老都尉折冲仅在毫厘之间,追杀一个身受重伤的方留影怎会失手?
楚寒衣忽然驻足,侧头说道:“因为他在那儿。他在那儿,黑冰台就在那儿。”
“他是谁?跟黑冰台又有什么关系?”霜御不禁急忙问道。
“是我的一个故人,现在他的周围起码有两个金字号杀手,和一把快剑,二十四根绵针。”楚寒衣如数家珍般介绍道,语气中透着一股咬牙切齿的憎恶。
只有楚寒衣自己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清楚。如果不是黑冰台的阻挠,在武炼峰上,他就将那个人从世上抹去了。
霜御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忧心道:“若果真如此,平无常他,他岂不是要把性命送在山湳城?”
楚寒衣手中的草环已然编制成型,满不在乎地说:“黑冰台应该不会杀他,当然,如果杀他,我会奏请主公为他请功,并加以追封。毕竟,是他成功地拖住了黑冰台的人,为我们赢得宝贵的时间。”
霜御习惯微眯的双眼猛地睁大,死死盯着楚寒衣的后脑勺,忽然间有种感觉,好像站在自己身前的这个少年得志的年轻人,浑身上下都冒着冰冷的寒气。
驰骋疆场二十余载的一代名将,破军之首,九州如今最强的武者,第一次从心底感到恐惧,甚至比他入伍之初第一次和秦独岸交手之时更加强烈。
楚寒衣并未察觉到他的变化,继续说道:“传书风岳和翼寒山,一旦发现方留影,立即轻舟而下,径直押回渝州,不得上岸。保险起见,还请将军亲自跑一趟,逆流而上前去接应,我等您的好消息。”
“遵命。”霜御微微一拱手,深吸一口气,侧身闪过楚寒衣,发足向山下奔去。
山下有一匹通体火红的马,在等着霜御。炎龙,是秦独岸的马,日行千里、夜行八百。
霜御不担心风岳,那是个一见事情不妙立马便能脚底抹油的主儿,他担心的是翼寒山。如果这个死脑筋的三弟,和黑冰台的人硬碰硬,面对两个金字号杀手绝对活不了。
山势似月,水势似月,天际悬月,引月关是有名的“一关引三月”之地,山湳城以西,第一大寨是奴兵城,第一雄关便是引月关。
此时的引月关,还未被肃州的风虎嵬突破,驻扎的仍是华州的铁卫劲旅。
铁卫劲旅就地驻扎,从来不宿屋宇之内,就连帅帐都是设在帐布之中。
引月关作为顿踏河防线的最大据点,关系着华肃之战的胜败。引月关一旦失守,肃州的十万武威军便可长驱直入,兵锋直抵独心城。
正因如此,引月关驻扎的铁卫劲旅是奴兵城的十倍,包括骑兵、弓兵、步兵共计十万人,出关十里东南、东北各驻扎三万人,关上驻扎四万人,互为掎角之势。
饶是如此,驻扎引月关的铁卫劲旅统帅、华州中郎将裴定山端坐中账,仍旧愁眉不展。三个时辰前,前往奴兵城的斥候回禀说,奴兵城已被肃州风虎嵬攻占,百里千仞的首级被挂在辕门外,一万铁卫劲旅埋骨河滩。
这样一来,顿踏河东岸,再无华州之兵,引月关变成一座孤城,随时会被肃州大军围个水泄不通。
“将军,帐外有人求见。”军士进帐禀报。
“让他等着,我现在没空。”裴定山蹲在沙盘前,反复推敲着阵法,他要将这十万人,死死钉在顿踏河以东。
“可他说,他是北越虎威将军风岳。”
裴定山猛然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希冀。